本帖最后由 混混 于 2015-9-2 18:21 编辑
1
狠心的父母将奶奶赶出家门的那年，奶奶92岁。
那天，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奶奶今天又在闹腾了，衣服穿不好，头发也不梳理，却不让母亲接近她。从早晨开始，嘴里就唠叨不停，说母亲打她，骂她。说母亲和父亲把好吃的东西都藏起来，还天天在饭桌上夺她的碗，不给她吃饭。说父亲被母亲欺负了一辈子，现在话都不敢说了。光在自家闹腾还不够，还把父亲那根被她刚折断了的铜质烟台拿给左邻右舍看，说是母亲给摔断的。骂着骂着，就开始砸东西，最喜欢做的是用父亲的烟台砸锅，母亲让她砸，她又怕了，看着母亲，不敢下手，于是，碗筷桌椅就跟着遭了殃。
电话里，母亲的话还没完，奶奶的骂声就传了过来，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我笑着对母亲说，奶奶身体这么好，看样子真能活到百岁呢，现在，估计你都打不过她。我看算了，这么麻烦，把她赶走得了。
母亲笑着说，我赶了她好几次，开始还有点怕，可没安分几天，还是这样，今天变得更厉害了。我怎么赶，她都不怕，看这样子，除非你父亲开口，她指不定会好点。
我有些担心，说，奶奶要真走了咋办？母亲沉默片刻，说，她在我家里住得也不安心，就让她走吧。
多亏母亲匆忙中没搁好电话，让我清晰地听到了那天的情形：父亲慢条斯理，表情麻木的坐在一边抽烟，不发一言。母亲快速将奶奶的衣服收拾好，推奶奶出门。奶奶死命拉着门框不肯离去，大声哭着，喊着，骂着。纠缠了很久，母亲的阴谋都没能得逞。终于，父亲闷声对奶奶说，出去，这辈子别再进这个家门。
奶奶陡然间就焉了，目瞪口呆的看着父亲，茫然的松开手，抢过母亲手里的包裹，怏怏的出了门。听见母亲叹息着说，我得跟着她，可别走丢了。父亲哼声说，别跟得太近。
我放下电话，泪水夺眶而出。
2
从我记事开始，到考上高中住校，父母都只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概念。在我心里，奶奶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眼里看到的，是矮小壮实的奶奶，从早到晚不停忙碌的身影。她总是天不亮就起床给我做早饭，做好叫我起来，看着我吃饱，再拿着书包送我到村口。中午，早早烧好午饭站在路口等我放学。
很多时候，我总是班上第一个赶到学校的，似乎从来都没有迟到过。只记得有一次早晨，奶奶揭开锅盖给我盛粥时，突然发现玉米面熬成的稀粥上，有一小团黑色的东西，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只老鼠。奶奶急了，慌忙把粥全部盛起来倒进喂猪的食桶里，洗锅再烧。嘴里不停念叨着，今天可晚了，咋就没看清呢？！还没起床上的爷爷没好气的说，干嘛那么浪费，煮过的东西没毒，吃不死人的。奶奶就骂，要吃你吃，我孙儿的命贵着呢。其实我知道，爷爷是不可能吃的，他是上海一大厂的工人，退休回了乡下，平时干净得要命，对吃方面还特别讲究，只是怕奶奶辛苦罢了。
那天也就晚了一点点，奶奶怕我挨老师批，送我到校，不停的和老师说，都是我不好，咋就没看清呢，咋就没看清呢！老师笑了，好奶奶，至于嘛，现在还没到上课时间呢。奶奶说，我孙儿和他老子一样，出息着呢，掉课就坏了。
这事后来被同学取笑了好多次，以致全校的人都知道了，我有一个好得有点过分的奶奶。
3
记忆中，爷爷对我相当严厉，信奉“棒打出孝子”的古训。我因为调皮捣蛋不知被收拾了多少次，好在，爷爷每次打我，我就慌忙往奶奶怀里钻，奶奶总是拼死护着。为此，奶奶就常和爷爷吵架，爷爷就气得丢下小棍子，说，再也不管了。
可爷爷说归说，我惹了事，他还得管，甚至专门给我预备了桑树条。当然，奶奶也不是我一贯的保护神，有一两次，我因为成绩不好被爷爷教训，习惯往奶奶怀里钻的我，却被她推开了。说，你老子成绩那么好，你咋就这么没出息呢？这让我怎么向你老子交代呀！说着，说着，就走开了。爷爷见了，马上没了火气，叹息着扔下棍子，也走了。我不知所措，自己到先哭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父亲读书成绩很好，年年拿第一。可他是长子，弟妹多，没人干农活，奶奶无奈，就让他退了学。奶奶说，退学那天，父亲哭了，把校园里种的瓜果蔬菜糟蹋得一塌糊涂。说过之后，奶奶就叹气，看着父母所在的方向，好长时间不说话。
4
虽然父母和爷爷奶奶只相距三十余里，却很少来往。我总经常缠着奶奶追问父母什么时候来看我，奶奶总是说，快了，快了，这几天就来。
可却一直都没来。
小学毕业那年暑假，奶奶说要带我去见我父母，我高兴得几天睡不着。终于等到那一天，天没亮奶奶就催我起床，爷爷说，还早呢，奶奶说，天热，趁早凉好赶路。
路过十里外的小镇时，我才明白奶奶为什么会那么早出门。她牵着我的手从街这头走到那头，然后又返回来，四处打听有没有卖水烟台的，有人说了两三个地方，可去了又没有。天热得怕人，奶奶全身都汗湿了，可还是不死心，一家一家的询问，快中午了都没买到，最后只买到了几方水烟。
我问奶奶买水烟台干嘛，奶奶说，你老子好的就是口水烟，他的那杆烟台被我摔断了，不知道有没有再买一个。我说，那就买个烟杆吧，奶奶说，烟杆不好，会伤身体的。
我后来才了解了烟杆和烟台的区别，烟杆是直接把烟吸进去，而烟台里面有水，烟经过水的过滤才会被吸进肺里。其实，两样东西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烟台抽多了，还不是和烟杆一样？！再说，奶奶一定要买烟台的目的，也不在于此。但却弄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奶奶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父亲，关心父亲的程度比我更甚。
等见到住着茅草房的父母，却没有我想的那么亲热。只有母亲边招呼奶奶，边抱着我流泪。父亲只是冷漠地看看奶奶，一句问候也没有，就捧着水烟台转到房里去抽烟。
奶奶追过去把几方水烟递给他，说，你有烟台了，好，我还打算给你买一个的，在镇上没找到。
父亲始终都没哼一声，看也不看奶奶，自顾不停的抽着。
那绝对是一场不愉快的会面，不仅仅是父亲对奶奶的冷淡，还有我弟妹对我的陌生。除了母亲热情的招待奶奶，不住的爱抚我，询问我的一切。大部分时间都相对无语。自始至终，父亲都没和奶奶说过一句话。
两天后，奶奶要走，要把我留在父母身边，我死活不依。母亲就哭，父亲从房里出来，死命拽住我不放，我又哭又闹，手脚乱打，僵持了好半天，最后父亲拗不过我，才放了手。
奶奶牵着我的手离开父母家，一路回头了好几次，边走边擦眼睛，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奶奶流泪。
为此，我恨了父亲好多年。
5
爷爷病逝的那年，我初中毕业，考取了高中。因为要住校，只得离开了奶奶。临走时，奶奶拉着我的手说，以后你就回你老子身边吧，那里才是你的家。我说，我不去，我还来奶奶家。奶奶说，傻孩子，哪有儿子不要父母的。我说，爸爸不好，话都不和奶奶说，我恨他。奶奶哭着说，傻孩子，你不要怪你老子，是奶奶赶他出门的，是奶奶不好，是奶奶对不起他。
奶奶那天哭了很久，边哭边拉着我的手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现在才知道，我的三个儿子，三个媳妇，就数你老子你妈妈最好，你老子为了弟妹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走的时候，两手空空，什么家当也没分到。还有你妈妈，伺候我最贴心，对我那几个小的特别好，从来没和我吵过架，粗话都没对我说过，我咋就那么糊涂把他们赶出去呢？
那天，奶奶说了许多话，流了许多泪。我也知道了当年父母离开的原因：那时父母生了我们三个子女，都还小，吃的多，做的少，温饱都不能解决。一大家子就难免有摩擦。想来天下父母大都喜欢小的，奶奶看我父母就不大顺眼了。终于有一天，奶奶看见父亲居然还在抽烟，气得摔断了他的烟台，说，饭都吃不上，你还抽烟？！父亲气不过，将烟台砸向锅里，将饭锅砸出一个大洞，说，要不吃，大家都别吃。
就这样，奶奶将我的父母和我的弟妹赶出了家门。
把我留在奶奶身边是爷爷的意思，他可能是觉得奶奶对我父母做得过分了吧。
6
父亲和奶奶什么时候和好的，不得而知。自从爷爷去世后，父亲就常去看望奶奶。每次我去奶奶身边，奶奶总是不停的说我父母怎么怎么好，给她买了什么什么，让我长大了千万要孝顺他们
我知道，奶奶对当年赶父母出门那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再后来，奶奶就常来我家住一段时间，总是说，我父母对她照顾得特别好，最后，却总要回我叔叔那里。父母强留，她说，当年什么家当都没给你们，老在这过日子，怎么好意思呢？！
7
奶奶老了，老得耳朵眼睛都不好使了。身体却还是那么壮实，总是忙过不停。在我家时，从来不肯闲着。不巧的是，我毕业后就出外打工，在家的时间极少，很难碰上奶奶，奶奶的变化是我母亲传达的。
母亲说，爷爷奶奶爱的是头孙子，这话一点不假，奶奶在我家天天念叨我，说我小时候怎么怎么懂事。我听了，心里沉甸甸的。
奶奶和我生活那么多年，在我心里，她比我母亲更亲。而我却不能经常陪在她身边，这辈子，我是愧对她的抚养了。
再后来，奶奶老得头脑也不好使了。开始分不清儿子媳妇，孙子孙女，然后就慢慢分不清亲人和外人。奇怪的是，那时她居然还能认识我的父母，每次来我家，时不时就疯疯癫癫的唠叨，是我把你们赶出家门的，你们也把我赶出去吧。弄得我父母哭笑不得。严重的时候，就胡乱折腾，喊着，骂着，哭着，叫着，不依她，就没完没了。
我没想到，奶奶对当年那件事，会如此的刻骨铭心。无法承受的贫困对亲情的伤害已深入骨髓，使老得只剩下躯壳的奶奶依然念念不忘。
母亲告诉我奶奶的情况时，哭了，我也哭了。我敢肯定，父亲一定也躲在房间里偷偷流泪。
电话里，我对母亲说，奶奶要你们赶她走，就依她吧，说不定，她心里好受点，头脑就清楚了。
母亲就只好装模作样的叫她走，开始几次还好，母亲一叫她走，她就安分了。可次数一多，就失灵了，非要我父亲开口才行。我开头所说的那一次，闹得最凶。奶奶还真就回我叔叔家了。
到现在一年多了，奶奶都没来我家。上次，我打电话回去问来了没，母亲说，没呢，前几天，你老子去接她，三叔说等忙季过了，就送她来。这回来了就热闹了，让她的两个重孙子天天赶她走。俗话说，老小孩，老小孩，有两个小孩子陪她耍，说不定就住下不想走了。
我说，下次来了，我回去赶她。
我知道，父母一定和我一样，希望奶奶能再给我们赶她走的机会。
可是，奶奶------你怎么还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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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5-9-2 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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