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着茂才叔时,他已经年近八十了,身子骨还结实,但视力几乎为零。屋里摆设简陋,我环顾四周,也没发现那枚代表着茂才叔一生功绩的三等军功勋章。在我来之前,我的记忆还停留在他刚刚从老山前线载誉归来时,村里隆重得像是过大年,里三层外三层把他的小屋小院挤得满满当当,鞭炮声震耳欲聋……对了,那时候茂才叔就想把军功章藏起来,还是村支书火愣愣地说了他,硬是逼着他把军功章掏出来,堂堂正正地摆在桌子上,赢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25年了,当年的小屁孩成了资深记者,当年的老英雄自然更老了。令我欣慰的是,茂才叔虽然眼神不好,但耳朵不聋,脑子也清楚,时隔这么多年,仍然能听出我的声音。我们爷俩闲聊起来,茂良哥当上村主任了,听说明年还要到乡里工作。提到茂良哥的时候,茂才叔的脸上总有一种莫名的光泽。这我很理解,三个儿子夭折了两个,这唯一的独生子自然是命根子。话题终于转到军功章上,茂才叔开始支支吾吾,说找不到了。我从老人家浑浊的目光里居然看出了一丝闪烁,甚至他的嘴角上还挂着莫名其妙的笑意。 我知道他在骗我。可这次,我是带着任务回来的,报社要开办一个回顾英雄的专栏,需要采访一些富有传奇色彩的老英雄,而父子同上战场,共同立功荣归,难道还有比这更传奇的吗?奈何茂才叔或者是谦虚过了头,或者是质朴得不想丝毫外露,总之我磨了三天,一无所获。临行前一天,无可奈何的我陪茂才叔吃最后一顿饭,因为心事重重,我破例陪老人家喝了两杯,就是这两杯酒,让茂才叔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 那年收复老山的命令下达了,按说独生子可以不上前线,可是茂良哥被战友的热血点燃了爱国激情,义无反顾地报了名。在家乡的茂才叔更是当仁不让,找到茂良哥的部队,拿出了他苍老的退伍军人证,任凭部队的干部磨破了嘴皮,他也要去和儿子并肩作战。终于,他感动了部队首长,特批父子俩分在了一个连队。可是年过五旬的茂才叔腿脚不利索,更要命的是眼神太差了,就算给他发枪,也不知道朝哪个方向打啊。于是,茂才叔进了炊事班,虽然不能和儿子一起去执行任务,总算是为保卫祖国发挥了余热。如果按这个程序进行下去,一年以后,战争胜利,茂才叔平安回乡,也许村里会给他挂上红花,但绝对不会有军功章。只是,上天注定:在一个细雨缠绵的午后,一位老英雄会闪亮登场。 那样的天气,正是侦察敌情的好天气。早早的,茂才叔就看见班长领着茂良出发了,一直到中午还没有回来。等战士们吃过了午饭,茂才叔拿着磨石和菜刀去了河边,按说那条河离营房不远,他完全可以就近磨刀,但他却不由自主地沿着河走了很远,他的口袋里装了几个鸡蛋,似乎去给茂良哥送午餐。然而,他不会想到,就在几公里之外,班长和茂良哥经历了生死关。他们遇上敌人了,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敌人,是两个特种兵。短兵相接之下,班长和茂良哥很快落了下风。茂良哥被扎了几刀,他玩了命地扑向敌人,眼看着他要被敌人扼死,班长的匕首插在了敌人的后背。就在这时,另一个特种兵打倒了班长,班长拼尽力气抱住了敌人的腿,命令茂良哥快跑。就这样,班长被俘虏了。
特种兵拿着枪,押着班长往河边走,他要从一处最浅的地方涉水过对岸。他刚试了一下水温,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横空而至,他惊愕之余,就看到了眼睛血红的茂才叔恶虎扑食般扑过来。也不知道茂才叔哪来的力气,这个据说一个人能打十个人的特种兵,硬是没有掀翻这位扎着围裙的老兵,在搏斗中茂才叔多处受伤,但鲜血却似乎激发了他更多的勇气和斗志,受一次伤他的力气便更足了几分。就在这场生死搏斗难分上下的时候,特种兵倒了下来,挣脱绳索的班长用磨石打翻了他。敌人倒了,茂才叔却仍然死命地揪住敌人不放,班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的手扳开。后来,班长搀扶起满身是伤的茂才叔,连声称赞他的英勇,说回去就向连部给他请功。茂才叔说了一句话,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
“班长可是个好人啊!这个军功章,其实不该给我,我也不是什么英雄”。茂才叔感慨着,滚出了两滴英雄泪。 “怎么不该给呢?太应该给了!你老人家太伟大了!”我听得热血沸腾,给茂才叔斟酒的时候又问他,“您老人家和班长说了一句什么话?” 茂才叔呆了呆,没有回答我,端着酒杯的手却有点颤抖。 我兴奋地追问着,心里猜测着,重伤的茂才叔一定会说,口袋里还有这个月的党费;或者请班长带话,告诉茂良哥奋勇杀敌……
“班长,怎么会是你?!”茂才叔告诉我这个秘密的时候,脸色有些酡红,浑浊的双眼中,却飘闪着一股慈爱之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