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6-6-29 14:50 编辑
第五卷
第一节
彭慧接了要归还梁先生的书,念及婉秋,不禁惘然。梁先生与婉秋彼此情思,她在一旁睹目分明。他们不说,她不便点破。梁先生两日后回来,听彭慧一番形容,木笃笃于床沿坐下。彭慧瞧他满面倦怠眼神涣散,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劝起,只先岔开话题,问他此行可否顺利。梁先生道:还好。都顺利。彭慧道:那便好。沉默片刻,轻声道:先生准备怎样?梁先生满怀感伤长唔一声。彭慧又道:不争取了么?梁先生目光游移到暖黄的布帘上,叹道:婉秋对我自不必说。只是岂知我去找她,是不是又害了她。彭慧道:她不来,自然是被拘禁了。我原寻思婉怡会再来一趟,谁知这两天也不见她。梁先生蹙了眉道:婉怡是有一遭没一遭的,她有没有说把乔家预备把婉秋许给谁?彭慧道:那倒没有。听说是三姨太的主意,恐怕——秋艳声名远播,细柳镇无人不晓她的尖刻。二人俱感觉不寒而栗。这日细雨初停,只听得有水花自瓦片摔下,扑嗒扑嗒地。远巷尽头溅出几声敲打木桩的沉闷声响。彭慧道:先生,我与婉秋熟识,要么由我先去看看情况?梁先生正要回应,便见婉怡裹挟了一阵风冲入,一头扎进他胸前,放声大啼。彭慧慌忙扯开婉怡,梁先生方放下僵持的手臂,问婉怡出了什么事。婉怡抽噎道:
“我本以为能替秋姐姐争得来自由,哪知奶奶迷信那个妖女,连我也一并要给打发了!”
彭慧道:“婉怡你这话说得不明白。婉秋许给谁?你又怎么成被打发的了?”
婉怡一双妙目烟雨凄迷,横过来望梁先生,“好像把秋姐姐嫁给什么牛老板,那人我见过,五短三粗的,三姨娘不知受了什么好处,定要将秋姐姐配给他!”
彭慧道:你呢?
婉怡咬牙恨道:姐姐不提那个混球!他俩自己做了亏心事,怕叫人知道,合谋起来害我!我是死也不会嫁给黄泽仁的。
梁文道只听得婉怡絮絮,说那牛老板怎样不招人待见,眼前浮出婉秋的形容:娴静、温柔又带点小倔犟。他并不怀疑她不怕吃苦,只觉得她跟着自己,也是风雨飘摇,居无定所。婉怡道:奶奶听那臭婆娘巧舌如簧,竟不顾我们姐俩与她的祖孙情份!彭慧问:婉秋怎样?婉怡道:还能怎样,秋姐姐日夜把自己锁在屋里,寝食难安,活脱脱瘦了一圈!梁先生失声道:她不吃饭?婉怡道:我觉得秋姐姐心里藏了人的,她是在抗争。又溢出满目泪水,直睇住梁先生:
“先生,唯今之计,只求你救我出乔家!”
彭慧惊道:梁先生?
婉怡道:慧姐姐,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瞒你。我深爱着梁先生,当然我不苛求他待我同我待他一样。只求梁先生能收容我,再也不用回乔家去。
梁先生此际满脑子只有婉秋,婉怡连叫几声才回转过神,勉强应承道:婚姻之事,应由自己做主。你先回去,我明天一早去乔家。你这番偷偷摸摸跑出来也不像话。我尽己薄力试试说服乔老太太吧。——婉怡拿了这席话,跟得了上谕似地欢喜:他肯为她去劝服老太太,关系自然更递进一层。至于黄泽仁,她压根没想过。婉怡抹干泪,与彭慧拉些家常,回去乔家。大厅中央张灯结彩:两盏蓝红相嵌的琉璃灯悬在墙角,各映着一枚大红色花球——却不知道又逢着什么日子,要做这排场。秋艳指挥将一座西洋钟抬到桌上,睥见婉怡,招手笑道:
婉怡回了,快过来,看看姨娘买的这些个东西可还趁心?
婉怡并不理睬,去找婉秋谈心,婉秋正在桌前描摹临帖,婉怡侧目看了一会儿,将一堆零嘴放在婉秋眼皮下。婉秋推道:我是真没胃口。婉怡笑道:姐姐先听我说,再来讲有没有胃口。把去拜托梁先生的事说了。
先生明天会赶来,若奶奶不讲理,我宁可再不入乔家。
婉秋握笔的手悬在半空微微发抖,他可是因为她来?会和老太太说些什么?也许是为了婉怡来?一瞬间思绪百转千折,婉怡半边身子趴下,一手撑住下颌,无限神往:
我愿意和先生领了姐姐一同走。
傍晚婉秋婉怡双双下楼就餐,乔老太太满面喜庆。先夸奖秋艳挑拣东西有眼光,既不输场面,又不花费大价钱。三姨娘眼珠一溜,咯咯笑道:都是托娘您的洪福,婉秋婉怡都跟我自己闺女似的,这一次真可叫双喜临门了。老太太道:我信得过你。难为你把乔家上下打点得清爽,又替我一双孙女觅得好归宿。三姨娘笑得桃花万千,眉梢挑起,半目流光飞出去,与黄泽仁的另半目在空中会意交错,口中却道:
我是拣现成的金元宝。黄贤侄礼数周到,秉性纯厚,现今粮米铺生意蒸蒸日上,谁个不夸赞?他与婉怡又打小相识,由他照料婉怡,最放心不过。
又向婉秋巡目:婉秋也是运道好。遇着牛老板这个贵人。不然跟了那些阿猫阿狗的,那才叫惨。
婉秋只管吃饭,三姨娘的话是耳畔的流苏,索索抖动,扰不到她的内心。黄泽仁道:秋姐姐几日不见,瘦得多了。夹一筷子红烧肉给她,婉秋低声道:谢谢。把肉搁在一边,又听老太太训二姨娘:
你这当娘的,还不如秋艳这做姨娘的上心。懂得事事筹备。
二姨娘一身素青,低眉顺眼领受责备。三姨娘打圆场道:娘您也别怪二姐,我看她最近似乎不怎么舒服。老太太哼道:承德三房媳妇,实质上只得了一房。二姨娘依然木然不语,将饭一粒粒拣进嘴吃,只是缓了速度。婉怡还在思忖明日梁先生到来之事,其他人事,都是远不可及的。一家人用完餐,二姨娘先退开,婉怡也找了借口出去,三姨娘扶老太太进房。婉秋正要上楼,被黄泽仁给堵住了去路,她掀眸看他,黄泽仁笑嘻嘻道:
秋姐姐,你瘦得让人心疼呢。
婉秋道:承蒙关心,我要回房去。
黄泽仁半侧开身,婉秋正上了两步台阶,被他一个臂弯搂个正着。婉秋又惊又怒,用力掰开他的手,气得脸色煞白,却不知该用什么词来骂他。黄泽仁道:秋姐姐,你别生气,我是一时情急,心疼你。你知不知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了你。婉秋浑身颤抖,他竟说出这般话!她一时气极,反而说不出句囫囵话。那黄泽仁再迈进一步盯住婉秋,道:
我向怡妹妹提亲,姐姐明白的。是奶奶的意思,我不敢违背。
又道:我心底始终还是秋姐姐占第一位的。
婉秋怒道:你别再说这些玷污了我耳朵。你喜欢谁,自管你喜欢去。别惹我,否则三姨娘绝饶不了你!
恰巧三姨娘服侍老太太躺下,挑了门帘出来,听见婉秋愠怒提到她,又见黄泽仁急忙松开婉秋衣袖,霎时明白了七八分。笑道:我说谁念叨我呢,婉秋你叫得这么响亮,找姨娘有事?婉秋冷脸道:没有。突突走上楼。秋艳收了笑容,一眼刺向黄泽仁,他急辩道:我跟秋姐姐开个玩笑,谁知她是禁不得开玩笑的。秋艳冷笑道:噢,原来是玩笑。你记着,开玩笑也要看对象看时候的,别又节外生枝。黄泽仁连声应诺,抓秋艳的臂,落了空。他看她风情万种地扭出厅堂,赶紧追随跟去。一只影子叠在另一只影子上面,浑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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