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蔷薇盛开 于 2014-5-3 13:11 编辑
别样人生别样人 ——记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他并没有走完人生的全部历程,他还活着,我用这样的一个题目,是因为他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从此,他怎样生活不在取决于他的能力,而在于母亲和我们姐弟的态度,72年前,他是一个索要糖果的小男孩,现在,他还是一个索要糖果的老小孩。 —题记 对父亲最初的记忆,只是一双铮亮的皮鞋。父亲在城里工作,他总是下班后骑着自行车回到家中,找一个凳子坐在院中,用毛巾仔仔细细的擦他的皮鞋。我不记得他是否像推开弟弟一样的推开过我,在院里乱爬的弟弟爬到他身旁,抓住他的裤腿想站起来,他掰开了弟弟的手,使劲拍着弟弟留在他裤腿上的灰尘。那时,我只有五岁,我远远的看着父亲,看着穿一身灰色西服身形挺拔的父亲,不明白他为什么每天晚上出现在家里,不明白这个我们叫做“爸爸”的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在田间地里劳作的母亲回来,急急忙忙的扑进厨房烧火做饭,那时,母亲做饭是做“两相掺”,所谓“两相掺”,就是先把米粒煮七分熟,控干水,倒在蒸子里,再把玉米面用水打湿拌匀倒在米粒上面一起蒸。十五分钟后,米饭的香味,玉米面的香味,浓浓的散发在厨房里,这时要把它们倒在簸箕里拌匀撒二道水,再蒸。可是母亲总把一大半的米饭留在蒸子里,说父亲不会吃玉米饭,米饭要留着给父亲吃,在我们的童年里,用米饭捏出饭团子吃的事是我们的一个梦,香香软软的,入口就化的。那样的感觉,和难以下咽的玉米饭是天壤之别。同样的,母亲告诉我们,父亲不吃肥肉,瘦肉要留给父亲。母亲告诉我们这些话的时候,我看到母亲眼中的泪水,爷爷摸着我和弟弟的头,在爷爷微微发抖的手掌中,年幼的我,感到爷爷力不从心的愤怒。
再大些,出来和村子里的孩子玩,梅家的孩子总是追着我们骂,他们叫着我父亲的名字,说我父亲干的那些缺德事,足够他生下的孩子都没屁眼。用小石子打我们,我们就和这些孩子扭打在一起,她们的父母出来,狠狠的瞪着我们,对我们说,文化大革命早就过去了,我们还横什么,难不成还要再斗他们梅家?我们再大一些,还发现,我们家在村里是被孤立的,只要有田的地方,我们家放田水时,别人都不许我们家水从他们田里过,爷爷去求过他们,他们说这不关我爷爷和我母亲的事,若要过水,要我父亲一跪一叩首的的上门认错。
父亲听到这些的时候总是说,我不求别人的尿罐挂鼻子。母亲只好去城里买胶管,直接从水源就把水接到我家田里,即便是这样,只要胶管过梅家的田,梅家人总是毫不犹豫的扯断胶管。于是,母亲经常抡着扁担或者锄头和梅家的大老爷们打架,这些事时常在我们眼里发生着,父亲就像路人甲乙丙丁一样,看到母亲与别人生死相搏,总是悄无声息的回家。但在和母亲发生口角时,他总是能一拳就把我的母亲打到在地上。有一次,母亲的头上挨了他一拳,几天都下不了床。
后来,知道这些仇恨都源于父亲在文化大革命里的恶行,面容慈祥的梅家奶奶对我说,姑娘啊,看着你们姐弟三人怪讨人喜欢,只是你们的父亲,真的不是个人。从他来我们村上门,就没干过一件人事。那时,父亲是大队指导员,梅家老三口吃,在喊“毛主席万岁"时结结巴巴的,父亲以污蔑毛主席为由,组织人一次又一次的批斗梅老三,没日没夜的让梅老三跪在一个狭小的火门上。梅老三把屎尿都弄在裤裆里,从此,他不见火门是一个正常人,见了火门就瑟瑟发抖。
梅家奶奶还说,梅家奶奶当时的成分是地主,但梅家素来以仁义著称,村里的人看梅家奶奶的跪着,为保护她,就假意斥责她不去喂猪在那跪着干嘛?她爬起来跑到半路上,父亲亲自追到她,像拎一只鸡把她拎到台上跪着,打了她几个耳光,吐了她一脸的唾沫。说她是又吃人又羞人的大母虱子。她恨不得回家用绳子吊死,但她不明白她什么时候吃人民的血汗了,她也想看看像我父亲这般侮辱她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梅家奶奶又告诉我们,村里陈家半夜失了火,一家人狼狈的逃出了家门,所幸是没有伤亡,我父亲硬说人家对毛主席不满,放火烧房子,把一个老人和一年轻的媳妇拉来斗,一斗,就三天,那媳妇差点去跳坝塘自尽。
梅家奶奶还说,你父亲为了去城里工作,诬陷你爷爷,说你爷爷虐待他一上门女婿,姑娘啊,这是天大冤枉啊,你爷爷是遇见叫花子都要从自己嘴里省下一口给别人的人,平素修路搭桥的一个人,见庙拜庙见佛拜佛的一个人,虐待他什么?可他一次一次的和工作组的人说你爷爷虐待他,他是共产党员,人家都不多问就把他调城里去了,保护共产党员啊。
我问母亲这些事的真假,母亲说小孩子别管这些事,我问爷爷,爷爷说以后听见村里的孩子骂你父亲,别和人对骂,这些,都是你父亲欠下的债。
在老师要求我们用“恶毒”造句时,我连想都没想,造下了这样的句子“恶毒—我父亲是个恶毒的人”。这样的句子,在那些“后母是个恶毒的人”、“地主婆是个恶毒的人” 、“狼外婆很恶毒”的句子里格外刺眼。
后来,母亲离开了人世,在母亲丧事的那几天,村里人数落父亲种种不堪,说母亲像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苦苦支撑这个家,这时,我父亲说了一句谁都没想到的话,说我母亲作风不好,和她一个远房表哥不清不楚,无颜再活在世上,事实上,我母亲的这个远房表哥离婚了多年,和我们家里也不是来往密切,可是,父亲为了逃避亲戚的追究,就把这样的一顶帽子扣在死了还没入土的母亲头上,我们称呼为大伯的一个人,站起身来把父亲一脚就踢翻在地上。跪在棺木前的我,没有觉得父亲嚎叫着躺在地上有什么不妥,我甚至希望大伯的拳头再有力些。多年后,我都希望母亲真的有一个男人爱着她,疼惜着她。可是,母亲,就像只是是来这世上受罪的,16岁的她嫁给了父亲,32岁的她离开的人世,不知道爱情,也不知道幸福。
母亲去世两年后,父亲的父亲去世了。他回来,开始絮絮叨叨的说他父亲小时候如何虐待他。他的父亲,原来是一生意人,去外地做生意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从此,就视他和他母亲为眼中钉,他经常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弟弟们吃好的,穿好的。而他,总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看着他的弟弟们吃冰糖,他也想吃,他的弟弟们说让他做马,骑一转就可以给他一块冰糖,骑完了并没有给他冰糖,后又骗他说给他们做牛,骑一转就可以给他冰糖,骑完还是没给他。他哭,他奶奶说,常青,你别哭,奶奶给你冰糖。他接过奶奶给他的冰糖,冰糖带着淡淡的盐味。时隔多年后,他才知道他奶奶给他一块马牙石。
再过几年,他老家传来某人的死讯,他竟然大笑起来,说,何五也会死啊,他还等不到我收拾他他就死了,他说,他小时候放牛,不小心把牛放在何五的麦田里,被何五抓住打他,打的大小便失禁也不饶他。他跪着苦苦哀求还要打他。他说,他父亲也打他,只要那个小女人不高兴,他父亲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毒打他,有一次也打得他大小便失禁,把他丢到狼经常出没的地方。
他还说,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就回到家中找他母亲,他滚在地上哭,他母亲也哭。他说,有一年过年时,家里揭不开锅,他在地上打滚,一定要他母亲给他煮一锅米饭,吃不上米饭他就不活了。他的母亲,端着碗,挨家挨户的去讨,终于,在大年三十给他煮一锅米饭。他没给他母亲留一口饭粒。
继母说对我们说,你们不能用对待常人的方法来对待他,他的心智,只停留他小时候那段残酷的岁月,他被欺负、他被羞辱、他所有的要求都得不到满足的岁月里。
我们姐弟对他的童年深表同情,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小时候特别需要爱的人,成人后会没有爱的能力,相反的,成了一个伤害人的魔鬼。
就算继母如此体谅他,他也依然活在他的世界里,退休后的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可以交谈的人。我们试图着像其他家庭一样父慈子孝的和他相处,也许是我们的忍耐太差,每当他做些不合情理的事时,我们总会对他大叫大嚷,最初时,他试图用拳头对付我们,被我弟弟拎小鸡一样的把他按在沙发后,他再也没动过拳头,但我们不在时,他疯了一样的跌跌撞撞的要去打继母,继母只要轻轻一推他,他就站立不稳,继母还得拉着他,怕他摔着。
他说,他死了都不求人,他是国家养着的。他整日整日的喝酒,一天清醒的时间屈指可数。家里养一条狗,这条狗成了他的出气筒,他不高兴就使劲去掐狗耳朵。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不许我们说话,我们一说话,他就说我们骂他。
他又说,他要去看看他那同父异母的三弟,我们奇怪问他你想你三弟了,他说不是,他想去问问为什么当时用一块冰糖羞辱他。我说,你别去了。我们不会带你去的。人与人之间想见面是因为牵挂,如果处心积虑的去伤害。不见的为好。
那天晚上,他又发了酒疯,说让我们等着,他以后收拾我们。其实,我知道父亲是怎么一回事,我看到变态这个词,我就知道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了。只是不愿说出来而已。人在苦难的生活中缺失了一颗善良的心,别人又怎么能救得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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