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图腾 [复制链接]

香尘

主楼

发表于 2009-12-18 22:5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破碎图腾

昨日在街口，我一眼就认出你从小酒馆出来的背影，自上次你要死要
活地和我吵架之后彼此不见四个月，你居然苍老了那么多，头发灰白，灰
少白多，身形失去我记忆中的健朗。我便跟在你身后，我想，你若能回头
看到我，那我便叫你，我便对你说，阿爸，我想我还是爱你的。而你，对
于我，竟失去父女间曾经的默契，未曾回头。我跟着你，走，走到你住的
房子附近，才黯然，一个转身离开，过去伫立在我伸手看得见的地方发出
铺天盖地的嘲笑声。

阿爸，该如何告诉你，我一回到家，便把自己关进房间里，我抱紧自
己蹲在地上无声哭泣，我害怕哭的失去控制发出嚎啕惊动姆妈，就用牙齿
咬住了自己的手臂，我觉的冷，彻骨的冷，我觉得痛，彻骨的痛。若在儿
时，你一看到我这样定会一把抱起我，紧紧靠着胸口给我你的暖，并用手
轻拍我的背，说，不哭啊，不哭啊。如今呢，如今我与你都被对方抛弃到
一个荒寒之地，只有任回忆来撕咬你我的血肉啃啮你我的骨头。

我被孕育的最初，还没出生之时，我想你是极喜欢我的。即使，我对
那段时间不可能存在丝毫记忆。是那些流传的言语告诉我的，告诉我你多
么希望即将到来的是个儿子，好冠你的姓，姓张，甚至连名字你都想好，
叫伟杰。

奶奶说，你家成分不好是地主，被人家瞧不起，家里兄弟原本三个，
最小的因饿因病而死。小姑是被她父母丢在你家，奶奶不忍便收养下来。
你是老大，也是顶梁柱，书没念多少便辍学帮忙养家糊口。

奶奶说，你到成年，是当地出名的英俊男儿，这点我亦赞同，至少在
我生命目前为止，能比你英俊的男儿我只见过一个。你与一个贫农成分家
庭的美丽女子相恋，最终因环境和政治压力而被迫分开，甚至只能草草选
择一个相距有点远的人家入赘，那便是我姆妈家。

第一个儿子出生，注定是不能随你姓的，你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未出
世的我身上，老天也幽默了你一下，那个粗心的赤脚医生在把我接生出来
包进襁褓时居然说是儿子，你高兴地跑出去遇到一个熟识的人便说我是个
儿子，我是个儿子。偏偏，第二天，我的性别被纠正，是女儿，你，肯定
心灰意冷极了，至此，甚少抱我，逗我。

阿爸，我对你的记忆是从害怕开始的。我爱哭，大事小事无事就扯着
嗓门哭，外公，姆妈拿我没办法时，就会指着门口说再哭，再哭把你送到
你阿爸那边，我的哭声就嘎然而止。我从不敢靠近你的身边玩耍，你不太
爱笑的面孔让我无端害怕并疏远，关于你对我是女儿的失望你不喜欢我的
感觉，我早深深从别人的言语中识别到了。即使你从口袋里掏出糖果或把
编织的竹马竹蜻蜓递给我的时候，我也总拘谨地接过手就转身比小兔子跑
得还快。

阿爸，我开始敢冲你耍赖撒娇是因为六岁的那场病。那个夜晚，我发
高烧，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肺炎，要送去镇上的医院。那时候，还没水泥
路，刚下过雨的烂泥路泥泞非常根本不能骑自行车。你背着我，一步一步
小跑着，我细弱的胳膊圈住你的颈项，一有松懈，你便停下把我的身体往
上推了推，嘴里叫着，妹妹啊，抱牢阿爸的颈骨啊，勿要困觉啊。我趴在
你宽厚的背上，颠簸着，思维却突然兴奋着，原来，我的阿爸是很喜欢我
的，他不讨厌我。妹妹，是自那以后你对我的称呼，也成了我的小名。甚
至许多年以后遇到村子里的人，他们在我面前一提起你，为避免尴尬，总
用这个小名来说事，说你曾经如何的欢喜着我。

是的，我记得，你曾经那么地欢喜过我，那种欢喜让我现在一想起就
发疼，恍惚回到你依然牵着我的手的时光，手心手背都是暖，我乖巧安生
地低头挪动小小的步伐，试图跟上你的节奏，喜欢，不喜欢，喜欢，长长
日月的人生纠葛，便是从那刻开始。是的，你所有的欢喜，我自小就收集
着种在心里了，从一粒种子发芽成小苗随后长成参天大树，枝叶渗透旮旮
旯旯，无论是看得见的骨肉，还是看不见的灵魂。

所以，阿爸，每次我总是以恍若前尘的姿态回忆起你与我的昨日时，
心口总是抽搐着疼。那时，我们之间的爱，是个多么温暖的秘密。每次轻
轻开启，我的生命就充满父爱的气息，即使你不拘言笑，但你的行为，不
用说，我也是能感受，能知晓的。

我每年冬天双手总生满冻疮，沾不得水，红肿甚至溃烂，只得用纱布
层层包裹，写作业异常困难。一放学刚到家，你总先替我从肩上卸下书包
并把你喝茶的大茶壶泡满热茶加一份小点心放在我写作业的书桌上，热热
手，热热胃再写字啊，妹妹。这句话我整整听了九年，小学，初中。九年
里，你找来各种土方法，夏天的芝麻花泡冬天的雪水，蛤蟆皮蛇皮（你知
道我害怕这些动物，每次都乘我不在的时候弄好，我看到的只是一盆清水
而已）浸泡的滚水来洗手。只是，始终不见好。高中，我寄宿制的，你担
心我不会照顾自己，把准备好的热水袋，纱布，药膏都塞我包里。谁知，
我的冻疮莫名其妙就好了，没再生。后来，我总想，那九年好不了，是不
是我对你给予的温暖太过眷恋依赖，以这样疾病替自己找索取的理由。

初一那年的初夏，流行背带裙，我央求着姆妈给我买或做一条，她不
肯，我便跺着脚哭赌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吃晚饭。第二天，我背书包
回家的时候，你把一个塑料袋递给我，竟是我朝思暮想以为辗转不得的背
带裙，白色蓝边。穿在身上，我在你面前转圈，问你，好看不，阿爸？你
点了一下头不浓不淡地说着，挺好。我开心地如雀翩跹，跑出家门，一路
开花般炫耀在童伴跟前，欢天喜地的眼里，盛满金色阳光、蓝色天空、白
色轻云，绿色竹林。

可是，阿爸，后来，你却决定离开这个家。你选择第一个跟我说，你
说要和姆妈离婚，你说你再忍受不了她的暴躁脾气，你说你找到了个你觉
得非常好的女人，你问我，我愿意跟谁。你知道吗，我刚听到这个消息的
刹那，我居然是高兴的，我想着我可以跟着你远远脱离母亲的轻视和骂声
了，自小到大，她重男轻女，待哥哥与待我是两重天地，比如走亲戚串门
子，总是撇下我，比如扯了新布料一直先记得给她的宝贝儿子做衣裤，而
我一直穿着堂表姐们穿剩下的，难得穿上新衣服，比如她说得不对我若顶
嘴，她就用细竹条没头没脸的抽我，或在大冬天，罚我光着脚站在水泥地
上，一站就是一小时。可是，那天晚上，我看着听着你们相互血肉横飞地
指责，听着姆妈整个晚上地哭泣，我可是第一次看到她落泪，而且是那么
伤心的。我的心就软了，疼了。第二天，我就跟你大吵，我说我不要跟你
了，我恨你。随后，阿爸，你也开始难过，你一直认为你最宝贝的女儿应
该是绝对地爱你的，愿意支持跟随你的，结果却这么出你意料，为此，你
再不肯原谅我，直至如今。

阿爸，你离开家的这许多年，我顶替你承受了多少风霜，你知道嘛，
那些变故，一桩桩，一件件，说出来都是掏心挖肺地疼，可是，你不在，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我承受得多么艰难。当我终于累极患了癌症躺倒在病床
上时，你来看我，问我，女儿，你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我多希望回到
年少拥有那种温暖，你以你的怀抱把我铺天盖地的抱牢，然后捏着我的脸
对我说，妹妹，我希望你一直好好的；我想要什么，我多希望我们一家子
平平安安无变无故地在一起。最终，我也只流着泪对你说，阿爸，若我死
了，你看在与我一场父女的情分，以后，照顾一下姆妈。可惜，我没死，
我非但没死，更不得不承受婚姻因我长期的病而出现的背叛，所以我更偏
向于姆妈，我和她相依为命，对你有了某种恨意而日渐冷漠。

阿爸，你可知道，上次吵架，你指责我没良心不关心你时，我有多难
过吗？你可知道，你不在的那段日子，我多想如别人家女儿那般，我回家
来抱住你为你泡茶对你说话，我想告诉你我今天做了什么有哪些伤心哪些
快乐，我爱上了谁，谁做了我的男友，我对结婚的打算，我需要你帮我做
什么......可是，你不在，你也不关心我，你丝毫不知道我点点滴滴的哭
笑苦痛。所以，我们就当扯平了吧，以前彼此受的苦我们不再计较，以后
继续做一对心平气和的父女，先从我开始，我决定在这个父亲节再次鼓起
勇气，去你那里开口叫你一声阿爸。

阿爸，下辈子我们若还做父女，我一定会记得，牵住你的手我不放，
我任泪流至满身满脸，我也不会放你手，我想至始至终完整地一辈子拥有
你的爱你的暖，因为，我的血里，有你的一半，你不可抵赖。是的，这血
浓于水的亲情，我们皆不可抵赖。

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