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节音乐欣赏课
“努力要保存的回忆,是不敢去触碰的,似乎一触就醒,犹如梦一般,犹如惊鸿一般,转瞬便会逝去的”,王安忆在《回忆》中如是说。
于是想起了那一节音乐欣赏课。
当朱文成老师踏着铃声走进来的时候,我们都愣住了,他手里拿着一把二胡,一把色泽乌黑深沉的二胡。
朱老师是我们的乐理老师,据说很有音乐才华,被校长从一个偏僻小镇挖来,据说钢琴、二胡、指挥样样精通,据说作词作曲无数,威名远扬,据说曾参与编辑中小学音乐教科书。但这些仅仅是“据说”,是否属实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他头发蓬乱衣着随意,常喝得酩酊大醉;只知他第一节课大讲《诗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并且在讲台上模仿氏族时期的狩猎者,“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边猫腰前进,边喝喝有词。而在他“狩猎”之后,同学们互相谈笑,间或有人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朱老师进来逡巡了一下,发现教室侧面的一个空凳子,于是把它搬在讲台上,坐下来,支起了二胡。
我们在等,等他说点什么,然而没有。他的目光像一只鸟,缓缓掠过大家又飞了回去。教室里安静下来,他就低下头来,把左手放在弦上,右手执弓,腕子一抖,拉起来。
那是怎样的一声裂帛啊!当二胡的第一根弦颤动起来,那低沉的忧伤就紧紧地抓住了每一个人的心。弓子推回去,拉出来,就有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开始了娓娓的诉说。在这音乐的诉说中我们屏息、凝神,静听每一个颤音,每一次抖弓,体会每一个回环旋转的音符,这音乐如泣、如诉,如一片憔悴的树叶飘落心湖,如一把刀,在心的模板上雕刻,一刀,一刀……
在引子演奏完后,老师停了下来,“这首曲子叫《二泉映月》,是一个苦难的民间艺人阿炳的传世之作。阿炳一生凄苦,三岁丧母,后来由同族婶母抚养,八岁时随父亲在雷尊殿当小道士,并且学习鼓、笛、二胡、琵琶等乐器……”
老师讲一段拉一段,乐曲时而平静时而低沉时而激昂时而悲恻,我们溶在幽冷的月光下,听这位盲眼艺人讲述他饱尝辛酸和痛苦的一生……
当最后一个音符散去,教室里一片沉寂。朱老师站起来看看大家,轻声说“下课”,然后走了出去。
多年后我常常想起这种寂静。这寂静,是对一部伟大音乐作品的感悟,是对瞎子阿炳的同情,还是对一段苦难的咀嚼与回味,我不得而知。只是从此以后再没听过阿炳的二胡曲,再没有听过《二泉映月》,偶尔从一个商铺前经过,听到是那声音,就低头疾走,匆匆而过。
后来读易中天老师的《心存敬畏》,里面谈到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说他在第一次听到《二泉映月》这首乐曲时流着眼泪告诉别人:“像这样的乐曲应该跪下来听。”
也许是因为敬畏,也许是因为记忆!那一节音乐欣赏课,成为我不敢也不愿去触碰的痛。那么就让它封存吧!让这些关于阿炳的深沉叙述,关于《二泉映月》的丝般感动,成为记忆中的绝响,与生命溶合,与时间凝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