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苏三皮、三皮波风光大葬,梧桐在外操持,冷斯花在内打理琐事。润州臣民畏惧燕府威势,不敢不来吊丧,十停人倒来了八停。
这日挽秋觉得精神好些,想下床走动走动。丫环犹豫着道:“外头风大,不如就在家里养养吧。”挽秋怒道:“连你也不听我话了是不是?”丫环不敢违拗,一面叫人知会梧桐,一面陪挽秋去寻燕大帅。
来到书房,忽听里面一声长叹。挽秋“嘘”了一声。两人侧耳细听。燕大帅不防隔墙有耳,对着南墙上一幅宫装仕女图轻轻地道:“还是你待我真心,不使心机,不计地位,不像我这几位夫人,哼,各怀鬼胎!”挽秋打了个寒颤。燕大帅伸手抚摸那图道:“你性子刚烈,光明磊落,若不是我一再伤你的心,你也不会弃我而去。有你在,我也得个臂膀。你知道么,我的四夫人在册立当天疯癫而死,我的大夫人和四夫人合谋要害三夫人。这次四夫人突发恶疾,又多半是三夫人下的手。她们明争暗斗,断送了我两个儿子。你说在这个家里,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建再大的功业又有什么意思?”
挽秋在外心痛神摇,泪如雨下,回思一生所为,陡然天良发现,推开门跪下泣道:“大帅,我错了!身为掌家,我原该为您分忧,如今一错再错,因果报应,报到儿子身上,我实是对不起您!他日母亲从丹阳移驾过来,所有罪责,挽秋愿一身承担。”
燕大帅怒道:“谁叫你进来的?谁叫你偷听本帅说话?母亲脾气刚硬,连本帅也不知怎样方能说得她老人家释怀,凭你一介妇人,又拿什么出来承担?”提气喝道:“来人,扶大夫人回房,不得本帅口谕,不准放她出房!”一拨差役如狼似虎,押着挽秋去了。
冰冰收到消息,暗暗称快,寻思着要来羞辱一番,当下便往长房求见挽秋。挽秋明知她的来意,躺在床上,眼也不睁。冰冰笑道:“姐姐可知大帅那幅画画的是哪一个?”挽秋不由得睁眼瞧她。冰冰道:“依我推测,大帅在娶姐姐之前已与那人情投意合,后来她走了或是死了,大帅才娶了姐姐,传宗接代。”丫环在旁道:“三夫人,大夫人病得这样,你还说这些话?”冰冰脖子一拧,双眉倒竖,厉声道:“你是个下人,你是个奴才,你是你主子的一条狗!凭你也配来教训我?”那丫环羞愤交加道:“你……你……”
挽秋将身子一抬,指着冰冰,一句话挣不出来,又手捂胸口跌回枕上。
冰冰道:“你处心积虑打我孩子的主意,没想你的心腹周懒懒却发疯杀了你的两个儿子,又让你在大帅面前暴露了真面目,哈哈哈哈!这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现在心痛了?后悔了?可是有点迟了!你最好多活几年,看看最后究竟鹿死谁手!”一扭身要走。
梧桐铁青着脸立在门口,道:“你是长辈,这次梧桐让你一步;如再被我知道你骚扰我母亲,我保证你也没一天安宁!”
冰冰脸现惶恐,脚下一滑,扶住梧桐,顺手一弹,指甲里的“迷蝶香”已悄没声息地撒在梧桐身上。她说了声“借过”,径自出房去了。
原东琳和小雪在水池边赏玩水鸟。小雪兴致勃勃,学着它们“咕咕咕”地叫。原东琳心神不定,向小雪道:“你在这里玩一会儿,我去看看四公子臂上的伤势。”小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道:“不用我陪您去吗?”原东琳笑了笑道:“不必,你成天闷在屋里,也憋坏了。”小雪红着脸一笑,想小姐竟然看出了我的心思。
原东琳连转了几个弯,穿过抄手回廊,往芯荧的住所去。色鱼见了她,笑着问好,道:“您来得不巧,四公子才出去了。”原东琳道:“伤还没好就到处乱走。可知去了哪里?”色鱼笑道:“三夫人才打发人来,说有急事请他到‘翠竹轩’相见。”原东琳吃了一惊道:“三夫人?”想冰冰为人诡诈,手辣心狠,这般无端端地唤了芯荧去,只怕有变,当下掉头疾走,越走越快。色鱼道:“您怎么了?”原东琳边走边道:“快去告诉二夫人,请她也来!”
她素来从容自持,此刻却再也顾不得仪态,行走如风。将到“翠竹轩”,正与闻讯赶来的冷斯花碰个正着。冷斯花道:“原姑娘,什么事这等要紧?”原东琳道:“但愿是我多心,我总觉三夫人居心不善。”冷斯花脸色也变了,道:“难道冰冰想加害我芯荧不成?”原东琳不答,紧走两步,见“翠竹轩”四面镂空,芯荧正与冰冰相对饮茶。冷斯花随后跟到,怔怔地站着。原东琳颤声道:“芯荧,茶……你喝了?”
冰冰笑道:“原姑娘,你也来了。”芯荧道:“东琳,母亲。”原东琳上前轻道:“有没有觉得不适?”芯荧笑道:“身强体健,神清气爽。”冰冰冷笑道:“原姑娘心思缜密,佩服佩服,不过略有点儿杞人忧天。”说着一笑,笑容甚是诡异。隔了片刻,又是一笑,端着茶杯的手抖得杯盖“叮叮”作响。滚烫的茶水顺着她的青葱玉指淌下,她也不觉得痛。
原东琳拉着芯荧退后一步,芯荧却又踏上一步,护在原东琳身前。冷斯花一见冰冰神气,立时发觉她和周懒懒发病之前情状相似,叫了声“你们都往后退!”话音刚落,“哐啷”一声,冰冰摔掉茶碗,两手嵌满碎瓷,“荷荷”而呼,目露凶光,却并不向三人扑击。
梧桐走来问道:“三妈找我何事?”一个“事”字还没说完,冰冰猛扑过去,叉住梧桐脖子,一口咬下。梧桐反应敏捷,远胜三皮波,当下将头一侧,这一咬便只咬住了皮肉。芯荧上前一拳打在冰冰后心。冰冰双臂发力,将梧桐一百几十斤重的身躯掀翻在地,凄厉尖笑,又再咬下。梧桐在下猛推,芯荧在上急拉,原东琳高声呼救。一众家将闻声而来,合数人之力才将冰冰制住。梧桐、芯荧一起坐倒,均是满头大汗。
原东琳与芯荧为梧桐包扎伤口,梧桐道:“多谢东琳……多谢四弟。”芯荧擦擦汗笑道:“自己兄弟,还说这个。”冷斯花道:“亏你还笑。成日夸你机灵,一点儿防人之心也没有。你三妈叫你来你就来啦?”芯荧本极聪明,只因性情高洁,心无片尘,一时疏忽,惹得母亲受惊,这时只得陪笑。原东琳道:“大公子受了伤,不如先回房休息。”梧桐斜睨了冰冰一眼道:“将这疯婆子关进黑牢,我这就去禀告爹爹!”众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去了。原东琳看着芯荧俊秀的面庞,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脸面,听他柔声安慰自己,心中升起一股感激上天之意,不由双手合什道:“苍天有眼!”双目一闭,珠泪滚滚而下。芯荧一愣,随即伸手握住她手道:“芯荧大意,让东琳担心了!”原东琳再也顾不得矜持,伏上他肩头哽咽着道:“以后万不可这样粗心了!”冷斯花悄悄走开,使眼色把几个下人也带开了。
原东琳哭了一阵,惊痛少减,见自己行止忘形,忙推开芯荧,红了脸儿。芯荧看她睫毛上泪珠莹然,光洁的脸颊上早又染上一层红云,娇羞之态,难描难画,不由得伸头过去,吻了一吻。原东琳“啊”的一声低呼,芯荧手臂一长,搂她入怀,款款地道:“芯荧今日才知,在你心中我竟有这般重要。以后我不只是为了我和我娘活着,还为东琳你活着。”原东琳情思迷乱,明知此举有碍浦素布置的复仇大计,却情不自禁,依偎在他怀中。芯荧把下巴埋在她长发中道:“在想什么?”原东琳道:“我在想,你今天是如何化险为夷的。”她抬头仰望芯荧道:“三夫人突然疯魔,显然是自食其果。她手上定有一种毒药,以之害四夫人,又以之加害于你。”芯荧眼望前方,出神半晌,忽道:“是了!她邀我来,又不说何事,只斟了两杯茶水叫我边喝边谈。我面前那杯茶色泽清亮,有些淡淡的香气,我想这等好茶,理应让她享用。”原东琳道:“你便趁她不留神时将两碗茶掉换了?”芯荧叹道:“是呵。现在才知,这杯淡淡幽香的反是毒茶。”原东琳道:“引火自焚,作法自毙,你却是……傻人有傻福。”芯荧笑道:“是好人有好报才对。”抱着她的双臂紧了一紧。原东琳忙挣脱了他道:“咱们走吧。”芯荧道:“到哪里去?”原东琳道:“去见你爹,这件事终需由他发落。”
那冰冰一心要为未出世的孩子除掉敌手,先假手周懒懒杀苏三皮、三皮波,又在梧桐身上下了药,想让芯荧喝下毒茶攻击梧桐。“迷蝶香”若是慢慢施加,受者不免一死,若一次下了重量,便不致命,但丧失神智,咬嗜目标,却是一样。不料芯荧善良体贴,怜她怀胎辛苦,将面前的“香茶”暗中换了给她,亦可谓报应不爽了。
原、芯二人走进书房,挽秋、冷斯花、梧桐先已在内。原东琳向墙上的宫装仕女图瞧了一眼,那幅画笔致工细,活色生香,显然是燕大帅用了全副心思绘的,不知此人是谁?她一边思量,一边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
燕大帅道:“懒懒发病我本已疑心,今日之事更印证了我的怀疑。这个贱人,对亲人下这等辣手!”芯荧便将换药之事说了。冷斯花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挽秋披着厚厚的毯子,歪在高背椅里,有气没力地道:“四公子宅心仁厚,吉人天相。”冷斯花暗暗诧异。挽秋平日视芯荧为眼中钉、肉中刺,一有机会便要冷嘲热讽,此时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倒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梧桐道:“这次梧桐的命是四弟救的。”芯荧笑道:“如果我们易地而处,大哥也不会袖手旁观。”燕大帅道:“冰冰这么做,十九是为了她腹中孩儿。要是将我五个儿子尽数害死,我就算明知是她做的,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她恃子为凭,母凭子贵,依着燕家祖上的规矩,我也不能将她怎样。将来四房继承我的基业,她便凌驾诸人之上,好不风光——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众人齐道:“大帅高见!”
原东琳不禁骇然,燕大帅貌似粗豪,竟这般精明机智,也难怪义父唐大帅不是他的对手了。又想他入掌润州时日虽短,但勤于政事,威重令行,满城升平,其才具似乎确在仁厚软弱的唐大帅之上。为百姓计,倒是一件好事了。然则苦心报仇,该是不该?以私愤损臣民福祉,该是不该?思及此处,不禁茫然。
片刻后天涯来了,一进门便抱着芯荧放声大哭。冷斯花斥道:“眼泪鼻涕的,成什么样子!”天涯哭道:“三妈叫我和四哥去喝茶,我到后院抓鸟,就叫四哥先去!哥啊,天涯险些儿就见不到你了!”芯荧笑着抱抱他道:“好弟弟,你去了也识破不了她的奸谋,反而多一个人涉险。”
东篱在门外道:“五公子,莫忘了正事。”燕大帅道:“什么事?”天涯忙猫洗脸似地在脸上擦了两把泪道:“奶奶来了。”燕大帅惊道:“母亲来了?”
原东琳每日见那张威严神秘的空座,早已对木氏颇多揣测,忍不住悄声问:“老夫人因何今日才来?”芯荧亦是悄声道:“她长居丹阳,我们进城时她不愿过来,说一个人住着落得清静。爹只好拨了十来个人服侍她。没想到今天自己又来了。”
燕大帅道:“快随我迎接老夫人。”想到要向她叙说苏三皮、三皮波之事,心痛之余,亦觉为难。原东琳想这是人家的家事,虽然与芯荧情意深重,毕竟还是外人,便道:“东琳先行告退。”哪知燕大帅道:“你又何必回避?一起便是。”芯荧欣然色喜。梧桐望了他们一眼。
冷斯花道:“大帅,姐姐身体抱恙,行动不便,不如我和丫环留下来吧。”燕大帅道:“也好。”
众人去了,挽秋哼哼唧唧地道:“丫环退下,二夫人有话跟我说呢。”丫环躬身退开,在外守门。冷斯花道:“姐姐圣明,妹妹确是有话要说。”挽秋喘息了几下道:“妹妹,你进燕家多少年了?”冷斯花一愣,道:“二十三年。”挽秋道:“这当中我们互相谋算了多少年?”冷斯花迟疑未答。挽秋靠着椅背,双手把毯子朝上拉拉道:“我就不兜圈子了。妹妹,我太累了,不想再斗下去了。近来府中多事,苏三皮、三皮波、懒懒、冰冰先后出事,你我如不携手,这燕家眼看着是要败了。”冷斯花半垂着头,揣摸她神态语气,恭恭敬敬地道:“是。”挽秋道:“不管原姑娘选了谁,不管梧桐、芯荧谁当节度使,落选的那一拨都不要生事,全心全意辅佐未来的节度使,则人可和,家可齐,外敌也无可趁之机。”冷斯花道:“姐姐说的是。”挽秋道:“照佛家看来,恩是缘,仇也是缘,但咱们毕竟是凡人,宁可结缘,不可结怨。你我姐妹二十年,姐姐这是头一次跟你说实心话儿,往日的错处,妹妹你多担待吧。”说着在椅上行礼。
冷斯花忙抢上前去扶住挽秋,微笑道:“妹妹本来也是想跟您说,芯荧、东琳两情相悦,盼您劝劝大公子,玉成他们。姐姐既然敞开心肺,我也就言无不尽。”挽秋点头道:“我也看出苗头来了,就怕梧桐那孩子太过固执。苏三皮、三皮波不在了,我也不能看着梧桐、芯荧再起争执。满眼看去,谁不是儿孙?哪一个流的不是我们燕家的血?”想起苏三皮兄弟,不禁流下泪来。冷斯花半跪在地,掏帕子给她拭泪,含泪笑道:“姐姐,以后你我一体,不分彼此,我的儿女就是你的儿女。除了梧桐,芯荧、天涯也都会孝顺您的。为娘的这份情怀,别人不懂,斯花还不知道吗?”二人前嫌尽释,抱头而泣,多少年的郁积都被泪水冲刷净尽。丫环在门外也不禁感动抽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