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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芯荧、天涯快马加鞭,一气跑了三十里路,头上出汗,心中爽快。天涯道:“还是在外头舒服,在府里成天有人盯着,抓个痒也有人说姿势不好看。”芯荧道:“但求问心无愧,何必在乎那起小人说是非?”
眼前忽现一条小溪,溪中碧波红鲤,溪上跨着一座小木桥。二人在道旁树上拴了马,过桥不远便见一圈篱笆。篱上缠着些绿草,稀稀的开着几朵小白花。天涯道:“这陶先生寒素得很哪!”芯荧道:“竹篱茅舍自甘心,此人必非寻常匠人。”
二人轻扣柴扉,有一人迎出来道:“二位是燕大帅府上的吗?”芯荧见那人高鼻深目,相貌清奇,暗暗称异,道:“正是,阁下尊姓陶吗?”那人笑道:“在下是西域人氏。避战乱在此,蒙陶先生收留,只能算半个主人。请进来吧。”他引着二人入中间一间草堂,“呀”地一声推开了门。只见数十面黄旗铺了一地,一个和尚正给一面旗子染色。芯荧只当他是陶先生,当下奉揖。那和尚一笑,朝右叫道:“老陶,有客来啦。”右边较小一间草屋内走出二人,芯荧、天涯与他二人厮见过了。那陶先生中等身材,貌不惊人,顾盼之间偶露犀利,随即又是一副平平常常的模样。他道:“我听说燕大帅独钟黄色,早已备好了几十面旗子在这里。下剩的我和他们连夜赶起来吧。”芯荧道:“先生真是有心人,未雨绸缪。”陶先生笑道:“苟全性命于乱世,也就全仗着这点小聪明。”
二人去后,那儒生道:“经了八年‘安史之乱’,大唐雄风难续,各节度使只知扩张地盘,拥兵自重。这四公子倒似是个仁义之人,若能为一方之主,百姓只怕还少吃些苦头。老陶你看呢?”那和尚从屋中走出笑道:“陶兄是道家一派,世事视为浮云,你问他,他未必有兴致答呢。”陶先生左右一望,笑道:“我们儒释道三教倒都齐了。再加一个西域化外之人,真个品类齐全。”那西域胡人道:“那又怎么样?乱世人不如狗,凭你信的是哪一家,也只配在角落里做做旗子罢了。”陶先生笑道:“城头变幻大王旗,燕帅眼下占有江浙四州,正是极盛之时,可谁知这黄旗能挂到几时?咱们还是干咱们的活儿去。”
芯荧、天涯回到府中,已是掌灯时分。芯荧换下外衣交给仆人,点燃一盏琉璃灯想要挑灯夜读。却有一人轻敲了两下房门。芯荧道:“进来。”房门开处,却是一个劲装结束的男子,乃是他的谋士色鱼。原来燕府家大人多,几位公子成年之后便有一拨人各事其主。东篱把宝押在梧桐身上,另一位高士柳北水就一意辅佐苏三皮、三皮波这对孪生兄弟。独有色鱼却认定芯荧是位英主,日后如当上节度使,接掌燕帅十几万大军,可以保境安民。芯荧对他感激之余,亦是倚重有加,见他来到,破例站了起来,温和一笑道:“鱼先生。”色鱼向桌上一瞥,笑道:“四公子只顾着发奋,把晚膳也忘了。”芯荧笑道:“等饿了叫厨子做去。”色鱼笑道:“厨子今日只怕不得闲儿。大帅一时高兴,说晚上众人聚上一聚。这会儿三位夫人,四位公子都到成德殿了。”芯荧道:“五弟也到了吗?他手脚倒快,也不让人叫我一声儿。”当下吹了灯,和色鱼一起走进大殿。
殿内灯烛辉煌,连原东琳在内,众人早已分席而坐。燕大帅、挽秋、冷斯花、冰冰上座,四位公子分列两边,天涯向他挤了挤眼。燕大帅之旁另设一座,高居三位夫人之上,此时却空着。原来燕大帅乃是孝子,父亲去世后对母亲木氏更是敬孝有加,人虽不在,但每日三餐或家中大事小事从不忘给母亲设一个位子。芯荧当下笑着说道:“我来晚了,累得大家久候。”冷斯花生怕燕大帅责怪,忙笑接道:“知道就好,还不快去坐着。”燕大帅脸色甚和,笑道:“好,都来齐了。”眼光向众人一扫道:“来,咱们共饮一杯。”芯荧命人换了大杯来一饮而尽,说是罚自己迟来。燕大帅见他喝得豪迈,甚是欢喜。
原东琳环顾四周,当年她义父唐大帅常在这里批阅奏章,时隔不久,物是人非,不免有今昔之感。芯荧自一进殿,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着她,见她神情微带忧郁,也猜中了三分,想了个法子来引她分神,向身后站着的色鱼说了句话。色鱼一笑,走到正中,请求舞剑助兴。燕大帅准了,色鱼连尽三杯,借着酒意将一把“白龙剑”舞得水泼不进。原东琳瞧得出神,眉头渐渐舒展。芯荧才放了心。
他本是为博美人一笑,到了挽秋眼里,就成了借机挑衅。她向陪房丫环使个眼色。丫环会意,因笑着夸道:“真好看,要是双剑对舞就更不得了了。”挽秋假意斥道:“大胆,大帅面前,谁许你大呼小叫了?”丫环假作惶恐道:“奴婢该死!”燕大帅来了兴头,道:“她说得也对,哪一位陪色鱼练练?”梧桐端坐不动,苏三皮、三皮波对视一眼,齐道:“让北水试试。”柳北水是个身材瘦长的汉子,听到主人吩咐,便缓步走到场中。色鱼笑道:“有趣!便请北水兄赐教!”柳北水“铮”地一声拔剑出鞘,青钢剑瞬间舞出一团青气。二人出招奇快,白光青影,忽吐忽收。蓦的里白光如练,在空中连划三道白虹,“嚓”地一声,险些儿刺进柳北水胸口。色鱼急忙收力,退后一步道:“得罪。”
燕大帅哈哈大笑,叫人赏了色鱼。柳北水既不甘心退下,又不好上前缠斗,神情颇为尴尬。
苏三皮、三皮波见柳北水受挫,双双跃出,各出一剑,分进合击。他二人使的是一对紫影剑,每一剑刺出,便是一道紫色闪电,斗到后来,满室都是弯弯曲曲的电光。色鱼斗志昂扬,凛然不惧,但以一敌二,左支右拙,败象已成。
芯荧笑道:“爹,我想和色鱼一边,二哥三哥一边,望您允可。”燕大帅笑道:“那更好了,只是小心别伤着人。”芯荧道:“孩儿理会得。”让人取了他的蓝水剑来。苏三皮心下暗暗戒备,三皮波也凝神注视。芯荧一手握着剑柄,另一手三指挟着剑尖,猛的自上而下直掠下来。他这招并非剑尖刺人,却是用剑锋横着刮去,只因出手迅捷,一把剑竟化成一座蓝色的瀑布。“当当”两声,两把紫影剑已被击落在地。
燕大帅赞不绝口,冷斯花心里得意,面子上却不动声色。冰冰拍手笑道:“四公子好厉害,可叫我开了眼界。”芯荧道:“不敢。”他下意识地向原东琳一瞥。原东琳正含笑瞧他,目光中颇露赞赏。二人眼神一撞,各自避开,均觉得一股甜意。
挽秋再也忍耐不住,出声道:“梧桐,你不是也喜欢耍剑吗?跟你四弟比划比划。”梧桐本来正在默想芯荧的剑法,要寻到一个破解之道,才上前索战。谁料母亲不及儿子沉得住气,急急地命他出手。他只得站起来道:“我久不习武,手上都荒疏了。好在自家兄弟,胜负无关声名。”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给比剑留了退步。芯荧擦擦汗笑道:“大哥不必过谦,你剑术之精,连爹爹也时常称道。”他这几句话却说得十分诚恳。燕大帅道:“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真使我老怀弥慰。”原东琳见梧桐一步一步走入场中,忍不住向邻近的冰冰探问:“三夫人,大公子剑道造诣是否极高?”冰冰眼睛盯着芯、梧,兴高采烈的道:“看了不就知道了?”丫环在挽秋耳边轻道:“没心没肺的东西。”挽秋紧张地看着梧桐,心不在焉地道:“她原是个绣花枕头。”
梧桐手中托着一把乌沉沉的铁剑,瞧样子很不起眼。小雪站在原东琳身后笑道:“小姐,大公子这把剑一点也不好看。”原东琳因左右有人,碍于礼仪未答,却暗忖道:“此剑如同大公子本人,锋芒不露,英华内敛。”
梧桐道:“四弟,请。”芯荧道:“长幼有序,大哥先请吧。”梧桐点点头,铁剑由横变竖,疾推过去。他这一推不仅方位巧妙,而且发出“轰”的一声龙吟般的巨响。苏三皮、三皮波、柳北水一起叫声“好!”芯荧仍是横剑当胸,往下削去,蓝光如水幕,如匹练,波光激荡如水花飞溅,轻灵如泉,雄杰如浪。天涯、色鱼不由得喝了声彩。两人斗到分际,芯荧清啸连连,衣袂飘然,犹如足不沾地;梧桐却一声不吭,老老实实进一步,退两步,又进一步。突然间铁剑昂头大进,似一条猛恶的黑龙,突破水幕,直趋向前。原东琳“啊”地一声惊呼。
梧桐听到这一声情切关心,怒火大盛,手上更增力道。燕大帅叫声“小心”,“当当当”三响,芯荧身前忽然爆出一大片蓝星,“嗤嗤”剑气声中恍如光华斑斓的银河。“啪”的一声响,铁剑折为两截,蓝水剑则断成三段。梧桐心道:“还好打成平手。”芯荧却道:“可惜了两把好剑。”
二人各自归座,燕大帅命人清扫战场,又重赏了两个儿子。天涯笑眯眯地向大哥、四哥敬酒。燕大帅“哼”了声道:“还好意思笑呢。平日里斗鸡走马,不思进取,文不成武不就。”冷斯花咳了一声,他才忍住了不往下说。天涯也不生气,反而敬了父亲一杯道:“儿子没用,天生不及四位哥哥神勇,惹爹爹生气,是儿子的错。”燕大帅接过酒来喝了,倒有点后悔不该当着人给他没脸。
酒过三巡,芯荧告醉先归,色鱼扶他回房。挽秋笑道:“四公子一向海量,今天怎么这么不济?才领了大帅的赏,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该多在这里承欢才是。”冷斯花见她又来为难爱子,不由得也动了几分怒,冷冷地道:“大姐责备的是,明日他酒醒了,有什么不是,再叫他去领。”挽秋碰了个软钉子,愣了愣才道:“我哪里是责备?闲话家常罢了,妹妹何必如此多心?”冷斯花举杯道:“大姐连闲话也说得有条有理,有纲有目,倒像事先想好了的,这份才情着实叫人佩服,妹妹敬你。”挽秋只得把怨气和着酒水一起喝了。
一时席散,小雪打着灯笼为原东琳引路,将到“斜芳殿”时,要过一个小小湖泊。这个湖却是本来没有的,燕大帅占了宅子才叫人引来活水修成。原东琳、小雪漫步湖边,旁边草丛一动,忽然跃出个人来。小雪惊叫一声,原东琳连退两步,听那人笑道:“是我,别怕!”定睛一看,不是芯荧是谁?
小雪拍拍胸口道:“四公子啊!给你吓死了!”原东琳惊魂稍定,道:“你半夜躲在这里做什么?”芯荧道:“在等你。”小雪眼珠子一转,“格格”笑道:“哦,你刚才装醉,其实是藏在这里等我们小姐。”原东琳嗔道:“小雪!”小雪笑道:“我不说啦,我先回去睡了。”不等原东琳答应,径自跑远了。
芯荧笑道:“这丫头倒也乖觉。你若不嫌弃,叫我芯荧吧。公子小姐太见外了。”原东琳顿了顿道:“芯荧,你夜半相约,是有要事么?”芯荧微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道还不是要事么?”原东琳红晕上脸,道:“东琳蒲柳弱质,不敢高攀。”芯荧陪着她缓缓前行,踏着软软的垫子般的芳草,诚诚恳恳地道:“东琳姑娘才貌双全,举世皆知。芯荧今晚孟浪大胆,得与你良夜同行,已是好大的福分。不过……”他指前面道:“若能泛舟湖上,像范蠡西施一般,就如登仙境了。”原东琳顺着他手一看,湖边一株小树上系着一艘敞篷小船,船身仅容两人,船头搁着小坛的“女儿红”,两只瓷杯,一碟鲜果。芯荧道:“我提早离席,和色鱼一起准备的。舟中清谈,不可无物助兴。”说到这里,眼色温柔,神情竟也有些惴惴不安:“不知东琳可愿与我一游?”原东琳见他费了这一番精细工夫,不禁感动,又听他话语中既敬且爱,确然将自己当成了天人一般,便微笑道:“主人有此雅兴,东琳却之不恭,自当奉陪。”
芯荧大喜,扶着她坐上小船,解开缆绳,竹篙轻轻一点,驶离岸边。其时已近二更,除了秋虫唧唧,万簌俱寂。湖上更笼了一层轻纱般的薄雾。二人有时言语缱绻,有时相对默然,间或尝一点果品,饮半杯美酒,都是心神俱醉。
芯荧把小船荡入石拱桥下,桥上的垂柳倒挂下来,恰如天然帘幕。比之湖中赏月,又是另一番情致。原东琳垂头叹息。芯荧道:“怎么?”原东琳抬眼笑了一笑道:“我很欢喜。但良辰美景,稍纵即逝。每一刻都去得让人心痛。”芯荧见她纤细易感,又略有些瑟缩,当下解下外袍为她披上,随即规规矩矩坐回原处。原东琳心道:此人确是守礼君子。芯荧道:“深秋了,夜气寒凉,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多带一件披风。”原东琳道:“你冷吗?”芯荧笑道:“练武之人,何惧风寒。就算真冻着了,能为我所倾慕的女子病一场也是值得。”原东琳为他斟酒道:“到底喝一杯驱驱凉气。”芯荧双手一合道:“谨尊姑娘之命。”接杯饮了。原东琳一笑道:“你总说早就倾慕于我,究竟是谁总在你面前提我?”芯荧道:“那可多了。我与你虽未谋面,但听到你惜老怜贫的轶事,又辗转读到你的清词丽句,早就将你视为知己。”原东琳笑意盈盈道:“我也早听人说,燕大帅五个公子,除了天涯外个个成器,尤以大公子和四公子出类拔萃。”芯荧点头道:“大哥确是人杰。”原东琳摇摇头道:“依我所见,芯荧你才是人杰,大公子乃是枭雄。”芯荧道:“何出此言?”原东琳不答这话,却道:“假如我没有猜错,燕大帅的基业多半要传你二人中的一位。难道你就袖手旁观,顺其自然?”芯荧道:“芯荧愿意力争,却不愿使什么诡计去抢。男儿不可无志,却不可多谋。如果大哥做了节度使,我必倾心辅佐。”他说得高兴,一时忘形,拉住原东琳的手道:“不管谁当节度使,能造福万民就是真豪杰!”原东琳脸上发烫,却未挣脱他手,反而虚虚地扣住他手掌。芯荧心中一动,紧握住原东琳手道:“东琳如此待我,芯荧永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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