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孙家明收到吴小梅的信,得知林校长病了。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林校长年纪大了,身体衰弱,暂时不能上课。这一个星期的课交由吴小梅来代。吴小梅在信中说:“在课堂上听着自己的声音在教室里回响,看着孩子们一双双明净的眼睛,心里有一种从没有过的说不出的感觉!我有点明白林校长为什么能在同心村留三十年了!”
孙家明一方面关心着林校长的病体,一方面想象着吴小梅在讲台上的情形:学生们认真坐着,穿着大多很破旧,小鹏的衣服明显比别的小朋友整洁。(老柯意见:读到这里,文章已过三分之二。有一个疑问愈发难回避:小说中城市的风貌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左右,农村的“贫困指数”还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初。这是空间上的差距呢,还是时间上的不统一?如果是不同省份,尚可自圆其说,我国幅原辽阔,各地经济发展水平不一。但依小说中所示,省城和村子同属于一省,前者已经有网络,后者才刚刚浮动到温饱线上?此外,网络普及的年代,有多少人还热衷于写信?)
吴小梅会指着黑板说:“我读一遍,你们跟读一遍。蔚蓝的天!”学生们说:“蔚蓝的天!”吴小梅说:“洁白的云!”学生们跟着说:“洁白的云!”吴小梅会停下提问:“大家想想,还有什么词可以形容我们的家乡?”学生们举手。小鹏的手一定举得最高。吴小梅会点他的名,小鹏会怎么说呢?他可能回答:“红色的花朵,金色的稻田……”吴小梅赞:“很好,还有呢?”小鹏会说:“还有黄色的土,黑色的小屋。”
吴小梅或许会在心里想:“还有贫瘠的土地,破旧的房屋,辛勤劳作但依然穷困的乡亲!”【小余高见:甚妙,以师生问答勾勒同心村面貌,还是在孙家明的虚拟中。】
小鹏这孩子会说:“小梅姐,我可以坐下了吗?”小梅会纠正他:“记住上课的时候要喊老师。坐下吧。”学生们笑。小鹏环顾大家,也不好意思地笑着坐下。
孙家明透过信纸,继续神弛想象,他仿佛看到了孙海潮对林校长的探望,孙婶让孙海潮带来的鸡蛋。
林校长会苦笑:“腰酸背疼,阴天下雨就关节痛,比天气预报还灵。人老了就是一台要报废的机器,动一动全身骨节都嘎吱嘎吱响。”孙海潮会感叹:“你这个病生是累出来的。这么多年,你一个人要教几个年级的课,学校条件又这么差。”
他们会讨论吴小梅,林校长大概会说:“这么多年,调来任教的老师走了又来,来了又走,没一个待得长的。我早就到了退休的年龄,身体也越来越差,真盼着能来一个既能吃苦又会教书的年轻教师,这副担子就能放心卸下了。”
孙海潮呢,必定要感叹:“你是咱同心村的大恩人,把一副谁都不肯担的破担子,独个儿打年轻挑到老。家明小梅这一辈是你教出来的,现在更小的一辈还要你拿老命来拼,我这个村长愧也愧死了!”善良的林校长准会安慰他说:“再物色着吧,没有人之前,还是我先干着。”小梅的红衣服该是村小学这一个星期里的一道亮色吧?
孙家明心神不属,不知想到哪里去了。蔡飞提醒他复习,因为大考即将来临。
有些科目是写论文就行了,有一门开卷,袁英杰和另两个老师教的那些课程则需闭卷。袁英杰把自己这一门的考试留到最后,等学生们考完了其他的,再来专心考这个。(老柯意见:袁英杰时时处处为他自己考虑。)
到了最后一场考试,袁英杰手拿试卷说:“请同学们掌握时间,把握考试节奏,这次期末考试是计学分的。另外有手机的请关机,并把手机放到桌面上。”他让孙家明蔡飞帮他分发试卷。
蒋凌峰问:“袁老师,为什么要关手机?”袁英杰说:“有人想通过手机作弊的话,可以事先跟朋友说好,这边把题目发过去,那边把答案发过来,那还考什么?”大家都笑。
郝乐乐说:“手机响不停,早就被您抓住了嘛。”袁英杰说:“可以调成无声吧?”郝乐乐说:“哪有那么厉害的朋友,一下子就把所有答案都做出来了?”袁英杰说:“别麻痹老师,到百度一搜索不就什么都有了?”蒋凌峰笑道:“袁老师真厉害,连这个都知道。”
发完试卷,袁英杰检查了众人手机说:“开始做吧。”全班三十来个人,只有孙家明等六七个学生桌上没有手机。
大家静悄悄地做题,只听见笔尖划在纸上的声音。徐薇写得很从容;蒋凌峰写得极快;蔡飞先是苦思冥想,然后“唰唰唰”地写起来。
袁英杰在教室内来回踱步,踱到孙家明身后,停下脚步。孙家明做得很顺,而且笔画工整,卷面清洁。袁英杰不动声色,内心很是满意。
试一考完,家在城里的都回家度周末放松一下。兰姨给徐薇做了个果盘说是犒劳她。她们一边看电视,一边闲适地聊天。一套茶具放在二人面前。
兰姨问她考得怎么样。徐薇自信地说:“班级不会低于前五名,年级就不知道了。而且外省的大学里早就不排名次了,我们这‘封建残余’估计也快淘汰了。”兰姨只截取前半句赞赏:“我就知道我们小薇不会差的。”徐薇调皮地一笑:“兰姨,你说这是不是我爸的遗传?”兰姨一愣,笑了笑说:“那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还有你妈的一半呢。小薇,我听说最近有个姓郑的人老纠缠你?”她话题跳得突然,徐薇吓了一跳:“你消息这么灵通!其实也不是纠缠。”兰姨注意地看她说:“哦?这么看起来,你也不是太讨厌他。”徐薇说:“不仅不讨厌,还很佩服呢——只是不喜欢。”兰姨笑着调小了电视音量说:“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你要是佩服他,为什么不给他个机会呢?”徐薇说:“这种事讲缘份的。我跟郑希杰——就是那个人的名字——我跟他就像俗话说的‘不来电’。”兰姨道:“是你心里有了别人?兰姨多句嘴,我觉得孙家明不适合你。”
徐薇拿来茶壶,将开水细心地从碗沿四周冲下说:“兰姨,茶也像人一样是有内脏的。人有心,茶有‘茶胆’。【小余高见:闻所未闻,开眼了。】如果直接用开水对着茶叶冲,‘茶胆’就会破,茶味就会走。郑希杰对我大概也像开水浇茶叶一样,太热烈,太唐突,完全不顾茶叶的感受。也许别的女孩子喜欢这一套,比如袁媛就……所以她才生我的气。”说着住了口。
兰姨听出她话语中的感伤,把她揽到怀里。
徐薇偎着兰姨说:“我钟意的还是润物细无声,是日久见人心。孙家明和郑希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好,而孙家明那种我比较不抗拒。”
兰姨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
次日上午,徐薇打算去一下袁媛家,把在电话里说不清楚的话澄清一下,确切地说,袁媛根本不接徐薇的电话,不当面说就没有别的方法沟通。
她走到楼下时,袁媛是斜睡在沙发上翻一本时尚杂志,两只脚垂在地下,没精打采的。
袁英杰拖地拖到沙发附近,叫她抬抬脚。袁媛抬起脚来不吭声。袁英杰边拖边说:“难得周末不出去,怎么这么乖?”袁媛简短地说:“没心情。”袁英杰笑了。苏春晓拿着本小书看着说:“你随她吧,过几天就好了。”袁媛说:“才怪,过几年也不会好。”苏春晓说:“很多事几年后回头再看,根本微不足道。”袁英杰问两个人打什么哑谜。袁媛脸臭臭地说:“就是哑谜才要你猜,说穿了还叫谜语吗?”袁英杰便道:“等会儿爸爸亲自下厨给你烧两个菜,你心情就好了。具体的开导工作由你妈来做。”苏春晓道:“你总是这样,不想面对的事就推开,就逃避。”袁英杰笑着说:“不用这么上纲上线吧?”
他带着拖把走进洗手间,弄出一片“哗哗”的水声。
苏春晓坐在女儿旁边说:“以前我嫌你对感情太儿戏,这次你能认认真真受一次伤,我反倒高兴。”袁媛一骨碌坐起来说:“妈你真没同情心!”苏春晓说:“受伤,说明你投入了,相比以前,肯投入就是在成熟。不过你对徐薇发火就不公平了。她不喜欢那个男孩子,凑巧你又喜欢,她就有心撮合你们,你说她哪里错了?你们是十几年的好朋友了,为这种事绝交你说值不值得?”袁媛嗫嗫嚅嚅地说:“那不是气话吗?你早干吗了呀!前几天你又不说。”苏春晓笑笑:“前几天你在气头上,也要听得进去呢。大方点,去给人家打个电话。我想她上次一定很难过。”袁媛道:“你说得我也怪难过的。”
她跳下沙发抓手机,门铃响了。苏春晓一开门就笑了。徐薇看着苏春晓手里的书,局促地说:“苏老师,打扰了。”苏春晓看出徐薇的不安,笑说:“没关系。我随便翻翻这本诗配画,没什么正经大事。”
徐薇换了鞋,向袁媛说:“媛媛,我是来给你道歉的。那件事我没为你着想,太轻率了……”话没说完,已经被袁媛紧抱了一下。袁媛说:“这事儿谁也不准往心里去,好姐妹还是好姐妹。郑希杰不喜欢我,喜欢我的人多着呢!咱们金兰之情可不受男人影响!”笑着笑着,眼中浮起了泪光。徐薇感动地拉住袁媛的手,眼睛也湿了。【小余高见:姐妹情,着墨虽少,动人依旧。】
她留下来吃了晚饭。袁英杰手艺很好,两个女孩儿大快朵颐。饭后袁英杰收拾餐桌,徐薇要帮忙。袁英杰说:“我来洗碗,你去跟媛媛和你苏老师聊聊天。”不等徐薇应允,接过徐薇手中的碗碟进了厨房。
袁媛在那边说:“徐薇你看这女人的衣服多漂亮!”她指着时尚杂志,徐薇只得过去看着,无意中瞥见了苏春晓手里的书,不由得坐近一些:“苏老师,这幅画画的是什么?”
苏春晓说:“哦,这是《高逸图》,是《竹林七贤图》的残卷。图里乘凉的四贤,一是好老庄学说、‘介然不群’的王涛,一是‘不修威仪,善发谈端’的王戎,还有写《酒德经》的刘伶,和喜欢翻白眼的阮籍,他们各带了一个童子。”
徐薇赞道:“线条真好,行云流水一般。”
苏春晓看她一眼说:“岂止线条流畅?还兼有张僧繇‘骨气奇伟’的特色。他的画风,比六朝的精巧;点缀的木石用晕染,又开五代画法的先河。”
徐薇仰慕地望着苏春晓说:“您懂得真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学艺术专业或者中文的呢!”苏春晓说:“除了上课我也没事,看看修养身心,增长点知识,休闲而已。别像有些人,连山水、花鸟是从人物画里脱胎而来的都不知道,版画油画还能弄混,水彩、水粉不分,那就贻笑大方了。”(老柯意见:旧小说里常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来卖弄,《镜花缘》甚至不惜停滞情节的流动,大篇幅地让才女们对对子、联诗来展作者之“才”。不意此种遗毒,今又沉渣泛起。)【小余高见:这些绘画方面的基本知识,苏春晓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坦率承认自己的无知不丢人,这是我和柯老师最大的区别。柯老师还拙劣地偷换了概念,这本小说里有文艺知识的流畅引用,却并无“大篇幅”地“卖弄”,这等号是怎么划起来的?《镜花缘》里联句对诗,你是极不耐烦的。《战争与和平》里整章整章地离开故事讲历史观,《巴黎圣母院》整章整章地写景物,你就心旷神怡了。真是同人不同命啊,谁叫我们不姓约翰或者什么斯基呢。】
徐薇和袁媛互相吐吐舌头。苏春晓问徐薇最近看些什么书。徐薇说看了茨威格生前唯一一部正式发表过的长篇《心灵的焦灼》,“敏感得近乎病态。”苏春晓笑道:“我看了他给卡斯特里奥、玛丽斯图亚特、富歇写的三种传记,细到极点,这样的人,不当文学家就只能进精神病院了。”袁媛笑了。徐薇说她看书常常是带着一种崇敬的眼光。袁媛说她妈妈经常是带着批判的眼光。苏春晓敲敲女儿的头说:“顶多算挑剔的眼光。有些书的确不好,也不能非要拔高它。像黑塞是得过诺贝尔奖的,小说我还没看,散文读多了觉得翻来覆去地写景,写他家乡金合欢之类的花花草草,比周作人、梁实秋这些散文家差得远。”她臧否人物,举重若轻,否定世界级的大作家,说着些离经叛道的看法,像是很应该。(老柯意见:苏春晓信口开河,令人哂笑。黑塞作品是公认经典,小小“才女”,避重就轻,仅凭散文就枉作批评。就算是散文,黑塞的成就与周作人这样的汉奸,梁实秋这种被鲁迅抨击过的所谓“家”们,也不可同日而语。)【小余高见:鲁迅攻击过的就全是坏人?把梁实秋和周作人放在一堆公平吗?梁实秋可没做过失去节操的事。再者说了,周作人是民国散文的大宗师,不能因人废文吧?另外,经典也可质疑,你喜欢黑塞是你的事,苏春晓不喜欢是她的自由。把自己的喜好强加于人,蛮横霸道、虚伪骄狂才会让人哂笑。】
徐薇忽然想起来问道:“怎么袁老师洗碗洗这么长时间?”她想套问她和孙家明的考试成绩。袁媛漫不在乎地说:“我爸每当觉得敌不过我妈妈的知识面,就找个理由躲到别的房间里。”说得苏春晓都笑起来了。
徐薇回家又待了一天,回到学校,袁英杰召集大家到教室说:“考试成绩出来了,我们班比较理想。孙家明《中国新闻事业史》考了班上最高分……”众人窃窃私语。蒋凌峰强作镇定。袁英杰续道:“蒋凌峰总成绩考了班级第一,年级第三;孙家明考了班级第二,年纪第七。”众人又是一阵哄哄地议论。
蒋凌峰惊诧地看孙家明,孙家明向他友善地笑笑,蔡飞则向蒋凌峰做了一个服输的手势。
袁英杰说:“相信大家也听说了,新加坡的郑希杰先生上次参加过同学们的聚会以后,为我们新闻系提供了一笔‘特别奖励金’,这学期的奖金就由蒋凌峰和孙家明获得,大家向他们表示祝贺!”全班鼓掌,经久不息。【小余高见:这是沾了徐薇的光。】
课后蒋凌峰主动走到孙家明座位前,伸出手道:“恭喜你!”孙家明站起跟他握手说:“应该我恭喜你才对。”蒋凌峰摇头说:“不,我除了学习,什么也不愁,什么也不管。你要为生活操心,为民工小学奔走,要是跟我同等条件,你一定比我考得好。我这人就是实打实的,有什么说什么,我很佩服你,真的!”孙家明想起袁英杰教他的话,便道:“我也佩服你。一开始我以为你老是针对我,后来我发现你是对事不对人。”
郝乐乐悄对徐薇说:“冰山终于融化了。”徐薇欣然点头。蔡飞说:“太好了,宿舍里两大高手双剑合璧,再加上我这个班长,我们宿舍真要独镇全班了!”见其他同学都盯着他看,忙改口说,“口误口误,我高兴糊涂了。”众人哈哈一笑。
回到宿舍,孙家明整理旧课本。蔡飞说:“寒假带回去啊?”孙家明说:“给村小学的孩子们用,可以省掉他们的书本费。”蔡飞便过去帮他整理。蒋凌峰走进来,见状也不言语,帮着把课本分类。
孙家明和蔡飞都停下手,吃惊地看他。蒋凌峰说:“干什么,一副看见火星人的样子?我不能帮帮忙?”孙家明想说话又不知怎么表达。蒋凌峰做了个鄙视的表情说:“别肉麻了,包书!”【小余高见:想起那英的歌《总会等到那一天》。】
孙家明高兴地“哎”了一声,与蔡飞、蒋凌峰分的分,包的包,捆的捆,配合得十分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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