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楼梯的木板在日升日落、光影流变中褪了色。徐薇踩着它一级级下来，整个人比先前沉凝了许多。餐桌换过了，人还是那些人，她们之间的关系却不复当年的亲切稠密。这已是三年后的仲春时节。【小余高见：电影般的过度，有《金锁记》之风。】
南方大学里，孙家明被保送为研究生，引来同学们一片惊羡，连心高气傲的蒋凌峰都说：“还是孙家明有长力，跑到后半程就比我强。”师范大学内，吴小梅捧着书带笑走过，她和孙家亮都已是大三的学生。孙家亮考到北京，与她和孙家明时有联系。
然而福兮祸所倚，林校长病得不能上课了。喜气洋洋的同心村瞬间蒙上了一层阴霾。吴小梅不得不与孙家明通电话：“海潮叔说林校长病得很严重。林校长的脾气，只要还有一点劲儿，都要挣到讲台上，这次是真撑不下去了。外面的教师嫌同心村苦，不肯来。村里能上课的又都不在。现在办法只有一个——我先回村里顶着。”孙家明脱口而出道：“不行！你考上师大不容易，不能半途而废！”吴小梅笑道：“我考师大的目的也是为了回去当老师，现在不过提前一年。”
孙家明沉默片刻说：“与其你辍学回去，不如我放弃读研究生。”
吴小梅抵死不肯，孙家明开导他说：“我不读研还是本科；你不念完大学就是没毕业，这个代价，就算你能接受，志广叔能接受吗？”想到父亲，吴小梅默然了。孙家明说：“明天我就跟系里说。你打个电话回村，叫林校长、海潮叔安心，另外，跟我妈说得缓和一点儿。”吴小梅带着哭音说：“‘保研’啊！家明！”可是她也知道这是唯一的一条路。孙家明压制着痛苦说：“要不是乡亲们，我连大学也上不成，还谈什么‘保研’？我也舍不得这个机会，但舍不得也要舍。”
他把事情汇报给袁英杰，袁英杰以为自己听错了，说“知不知道这机会有多少人做梦都想得到？”孙家明低声说：“我是全村人凑钱送出来上学的……”
袁英杰束手无策，理智上他佩服孙家明的割舍，感情上却无论如何不希望学生为了同心村放弃这么珍贵的机遇。他说服不了孙家明，就把孙家明带到主任室，名义上共商，实则是希望正副主任能让孙家明改变决定。
副主任觉得他沾了个“副”字，说任何话都等于没说。他是不喜欢当那种吃力不讨好的强势副手的；再者说了，千里之堤，溃于蚊穴，良好的人际关系，也往往溃于一句不得体的话，就只在一旁微笑。他是瘦瘦的身材，几乎算得“骨感”，戴着常见的最普通的眼镜，生怕引起人注意似的。他实在并没有引人注意的危险，连脸上常带的和善的笑也是平淡的。他和袁英杰并无深交，事实上他和谁都没有深交。在他的认知里，距离产生的主要不是美，而是安全。（老柯意见：几句话说得俏皮，但落在一个近乎毫无存在感的人身上，成为浪费。副主任无名无姓无戏份，花笔墨写他没有任何意义。）【小余高见：几句话勾出一个人物来，了不起！这是受曹雪芹的影响，兰陵笑笑生的影响，唐传奇的影响。】
袁英杰深知副主任的性情，对他也没抱什么期望，只指着孙家明跟程主任说：“这孩子很拗，我说不动他。再说，他的动机也是好的……”程主任说：“什么好的？”袁英杰、孙家明都是一愣。程主任说：“是很可敬！”袁英杰忙说：“要不您劝劝他？”孙家明见袁老师这样卖力，在不得已放弃“保研”之外又觉得对不起老师，感到双重的刺心。
程主任思索着，仓促间也想不出什么妙法儿来。苏春晓推门进来了。程主任便请她一起商讨。苏春晓道：“我听说了，很多学生在议论。”程主任说：“议论些什么？”苏春晓说：“有人说他傻，有人说他做秀。”袁英杰斥道：“荒唐！”程主任道：“就没人说他好的？”苏春晓道：“那得我们几个说了。”程主任笑了：“我听出来了，苏老师在激我。”苏春晓浅浅一笑：“我可不敢。我想了好几天，跟袁老师也合计过，这是刚才才有了个出格的想法。我就想问问，除了同意他放弃和反对他放弃之外，有没有第三条路走？”袁英杰、程主任、副主任同时诧异道：“第三条路？”苏春晓慢条斯理地说：“比如，暂时保留他的研究生资格……”【小余高见：好啊！豁然开朗！为苏老师浮一大白！】
孙家明和袁英杰陡然明白了苏春晓的苦心。孙家明心跳奇快，不知苏老师的提议有几成胜算。袁英杰“蹭”地站起来，激动地说：“对呀！这孩子这么有天份，有责任感，学习成绩和社会实践出类拔萃，不读研实在可惜！程主任，您看能不能和校领导商议，保留他一年研究生资格？等他找到了人接手，再回来继续念？”
程主任把头上不多几根头发抓来抓去说：“这……学校没这个规矩呀！”袁英杰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您至少试一下，看几位校长怎么说？”程主任两手一摊说：“好吧，试试！中层干部最难做，权小事多。一边是行政领导，一边是王牌教师，两头不敢得罪。”【小余高见：程主任讨喜，是个好人。出场不多，但并不单薄。】
苏春晓、袁英杰对视一眼，都笑了。副主任看出风向，才开口笑道：“要能成功就皆大欢喜了。要是不能呢，起码没留遗憾。”——说了等于没说是他的独门绝技。
孙家明的事在正副五个校长那里引起激烈的争论，袁英杰因是班主任，破例参加。他犹恐势单力弱，缠着程主任硬把苏春晓也拉进去了。苏春晓的父亲是前任校长，她本人在社会上影响极大，在网上拥趸众多，她的出现有别样的作用，也最终把形势推向了有利于孙家明的方向。（老柯意见：苏父是前任校长，恐非闲笔。袁英杰娶苏春晓，是为情，亦或有功利考虑？又，袁英杰既为校长之婿，又擅处人际关系，多年来仕途上却原地踏步，正副主任皆另有其人，是其性格上别的弱点所致乎？这一笔不错，带出无穷联想。）【小余高见：看柯老师的语言风格，明明就是个老夫子。从“五四”时期至今，中国多的是这类骨子里深受传统文化浸润，思想上又牢牢抱住西方精英文化大粗腿的杂拌知识分子。】
当袁英杰把“保留你研究生资格一年”的话带给孙家明时，孙家明喜极而泣。他第一时间告诉了严惠芳、吴小梅和孙家亮。
几天后，民工子弟小学落成典礼。领导剪彩，媒体采访，煞是热闹。观礼的贵宾中有程主任、袁英杰、袁宏年、孙家明等人。
孙家明说：“苏老师呢？”袁英杰说：“她说她没出力，还曾以为这事儿办不成，无功不受禄，就不来了。”袁宏年说：“这儿媳妇脾气顶怪。”孙家明笑。袁英杰假装没听见。
剪彩完毕，众人鼓掌。鞭炮声中，学校挂牌。副市长上台致辞。袁英杰在这边说道：“家明，这民工小学能够成立，你四处奔走，出力最多。现在建起来了，大批失学的孩子能够再进学校，他们应该好好感谢你。”孙家明有点惶恐：“哪里，是大家一起努力的。”袁宏年探头过来说：“你也是‘大家’的一分子。”袁英杰笑道：“爸，你偷听我跟学生谈话。”袁宏年说：“怎么了？不能听？有了爱徒，就不要爸爸啦？”向孙家明笑道，“小同学，我说着玩的。”又向袁英杰说，“你学生凡事容易顶真，真是你教出来的，跟你一样。”
孙家明笑了：“您会在民工子弟小学当老师吧？”袁宏年说：“当然，百年大计，育人为本，有一份力，出一份力。”孙家明说：“人人都像您这么想就好了。”袁宏年得意地向袁英杰说：“袁老师，听见没有？以前专门跟我抬杠，遇上这种大事，还是你爸爸冲在最前面。”
父子俩温馨互望。
第一批民工的孩子笑着、叫着跑进校门。
孙家明微笑着凝望。
他即将回同心村支教一年，徐薇等自然要为他饯行。大家在校门口找了个小饭店聚餐。孙家明问徐薇是不是考了苏春晓的研究生。徐薇说：“你怎么知道的？”孙家明喝了口啤酒说：“我问了蔡飞，蔡飞问了郝乐乐。”徐薇笑道：“原来有卧底在我身边。你干吗打听我的事？”孙家明笑说：“关心朋友，问问也不行吗？你说不行，我就不问。”徐薇抿着嘴笑道：“行，干吗不行？”
蒋凌峰信心满满地说要考研。郝乐乐说她不考，不是那块料，要向一家合资企业进军。蔡飞逗她说：“人家铁定要你吗？”郝乐乐说：“我学历虽然不高，但好在学校牌子硬，我又敢打敢拼敢闯。”孙家明关心地说：“人家怎么说的？有着落了吗？”郝乐乐大口吃菜说：“尚未成功，仍须努力。”
徐薇问起蔡飞进电视台实习的事。蔡飞不慌不忙地吃饭，淡定地说：“十拿九稳，我这么优秀。”郝乐乐说：“呸，你又不是学播音主持的，就会写点通讯还臭美。”蔡飞说：“边做边学啊，我多灵活的人呐。”说着说着噎住了。郝乐乐忙给他捶胸道：“慢点吃啊！噎死你！”
徐薇笑着把汤推过去。蔡飞呼吸困难，趴到桌上。孙家明、徐薇大惊，一起扶他。郝乐乐急得要哭道：“怎么办？怎么办啊？”孙家明说：“我背他上医院。”正要动手，蔡飞猛然把头一抬，吓了三人一跳。
孙家明说：“你……你好啦？”蒋凌峰拿牙签剔着牙，悠闲地说：“早知道有猫腻，就我没上当。”徐薇笑对孙家明说：“他装的。”郝乐乐气得打蔡飞的背说：“什么不玩，玩这个！”蔡飞笑着说：“你不是说噎死我吗？看来还是舍不得我死！”郝乐乐低骂不绝。
吃完了饭，孙家明要徐薇陪他散散步。【小余高见：孙家明不避嫌了。因为徐薇已经跟他说“清楚”了。】二人在西大门外晃了晃，孙家明劝她不要老念着兰姨的旧恶，都是过去的事了。徐薇笑笑说：“你倒大度，她到现在还觉得是你阻了她儿子的好姻缘。郑希杰倒还不错，上次的事他也没参与。”一圈走完，孙家明说：“我是明天早上的车，你就不要送了。我要不叮嘱一下，你肯定又要大早起来。”徐薇有些伤感，但相比三年前，她很能控制自己了，因之只是笑了一笑说：“好，反正不过一年，你就又回来了。”孙家明反不如她豁达，叫她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徐薇吓唬他说：“你再这么对我好，我可要故态复萌了。”孙家明没给吓住，笑道：“我都回家了，你复给谁看啊？”
次日蔡飞蒋凌峰把他送到车站，郝乐乐说怕哭，不来了。孙家明穿着布鞋回到了他的生身之地。
他只在家备了一天的课，第二天就要到小学去。小院里刚落过几点微雨，土润苔青。双燕呢喃，飞入檐下。白果树、老槐树和榆钱树上都沾着亮晶晶的雨滴。（老柯意见：寥寥数笔，景致如画。）严惠芳说要送他去。孙家明笑道：“又不是不认识，还要送啊？”严惠芳说：“不是送，是做个样子。儿子不贪外面的花花世界，回来教孩子了。我跟你去，就是在乡亲们面前表个态，说明家里支持。”孙家明笑了，想还是妈妈心细。
途经河畔，一树繁花开得正艳，桃红片片，盈润鲜洁，仿如吴小梅含笑相送。
孙家明一到教室，孙海潮和林校长就走上讲台。孙海潮宣布：“从今天起，同心村小学的校长兼老师就是孙家明了。”
众村民在外围观，吴志广亦在其中。
孙家明忙笑说：“我只做老师，不当校长。”林校长笑着说：“教书耗神，管事一样的费力。教育局已经同意我正式退休了，同时任命你为临时校长。这个校长你不做，还叫谁做呢？”孙海潮说：“家明就不要推了。”
他下了讲台，走到吴志广身边有意地问：“志广，想啥呢？”吴志广点点头说：“有出息！”孙海潮哈哈笑道：“难得你夸一句。”
讲台上的林校长满头华发，一脸沧桑，微笑着把教棒递给孙家明。孙家明接过，双手微微发抖。小鹏和众孩子看着孙家明，目光中有羡慕、欣喜、崇拜。
严惠芳、孙海潮、吴志广望着孙家明，百感交集。
孙家明拿着教棒，转身面对学生。
阳光斜照进来，简陋的教室里一片圣洁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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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2-5-19 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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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22-5-19 14:19
这脑洞开得，无比自如，连我都几乎相信了。
发表于 2022-5-21 08: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