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晚上十一点,教室里依然灯火通明,只偶尔响起轻轻的翻书声。空调开得一室如春。
蔡飞站起来伸个懒腰说:“晚了,回宿舍吧。你看就我们仨了。”孙家明说:“把这一段看完就走。”蒋凌峰动手给他收文具说:“一段复一段,一段何其多。对你这种粘不拉叽的人就要采取雷霆手段。”孙家明一笑说:“这么早回去又没事,也这么准时准点。”
蔡飞催着二人快走,开了教室门说:“还早呐?十一点多了。”来到走廊上,蒋凌峰说:“那倒是,你和郝乐乐约好每天十一点四十五打电话说晚安的,不走赶不上了。”蔡飞大惊:“什么什么?你连这个也知道?你是特工啊?”蒋凌峰架着孙家明的脖子说:“就你们那点小伎俩,都是我当年玩儿剩下的。”蔡飞笑道:“哟,曾经沧海啊?”蒋凌峰边走边说:“后来我勘破情关,发奋苦读,脱胎换骨了。”【小余高见:这是留白,让读者自行脑补。蒋凌峰在“魔宫”时就说过性方面的笑话,这时又表示曾经沧海,看来是情场高手,只不过后来因为什么变故转了脾气,一门心思读圣贤书了。】
蔡飞道:“成语接龙啊你?”狠狠推他一下,顺势往孙家明身后一躲。果然蒋凌峰回身“报仇”,一把推在孙家明身上。孙家明笑对蒋凌峰道:“你看清楚对象再复仇好不好?”三人说笑着出了大楼,谁也没留心蒋凌峰那一推,孙家明身上掉下来一张照片。
管理员把这一层的灯灭了。
无巧不巧,第二天是徐薇第一个走到教学楼二楼。她从角落边走过去,余光似乎接触到什么,又退了回来。她蹲下拾起照片一看,就认出是吴小梅。吴小梅的照片,偏偏让她拾到,她不能不怀疑这是不是上天的玩笑。是隐匿了,还是还给孙家明呢?——不用说准是他掉的,这会子不知怎么暗悔暗急呢。
她课也不上了,独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春寒料峭,她觉也不觉得。她想起第一次报名,老师一角一角数他的钱,他满脸窘迫,她在他身后看着他;想起在小花园里,他把他的账本拿给她看,讲得眉飞色舞;他们一起骑车,在工棚里跟孩子们说笑;他还跟她说,有心事就找他,他愿意倾听。不到一年,他们之间已然有过这么多经历。
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一侧头,是苏春晓,忙站了起来。苏春晓道:“前一阵听说你要移民?”徐薇说:“是我父母的意思,他们准备永久居住在加拿大,想接我过去。我还没有想好。”苏春晓看看她说:“你是为这个烦恼?这样吧,咱们边走边说。每走一步,就呼出一口积郁,走完一趟,也许就轻松了。初春坐在这里容易感冒。”
徐薇忙应了。二人往前慢慢地踱步。
苏春晓说:“因为媛媛的关系,我对你在学生当中要算是熟悉的。我印象中的徐薇自信、大度、善解人意。这次你情绪低落,应该不单纯是为了移民吧?换句话说,这里到底有什么让你放不下的?”徐薇说:“有很多。走惯了的街,相熟的朋友,还有一种氛围。”苏春晓说:“氛围由人营造,你放不下郝乐乐、袁媛、你家中的阿姨,还有呢?孙家明?”
徐薇满脸通红,垂下头去。苏春晓也不催促,只是走自己的。
过了半晌,徐薇抬头说:“苏老师,我的心事,袁媛大概也跟您说了。您说我是不是太傻?”苏春晓笑了:“一个人在感情上也聪明机智就太可怕了。犯傻是正常的,只不过不能无休止地傻下去。”徐薇说:“您也觉得我对孙家明……是件傻事吗?”苏春晓想了想说:“喜欢他无所谓对错,总在犹豫观望,既不明明白白表示,又不肯抽身放弃那才是傻。”【小余高见:苏老师世外高人,又深通世情,得此人为师、为友、为妻都是莫大的福气。】徐薇有些明白了:“您是说我该和他做个了断?”苏春晓看着她说:“你认为呢?”徐薇含糊地说:“我就怕……表白或放弃,都会弄得连朋友也没得做了。”苏春晓摇头:“我相信你能找到适当的方式去处理。不要给自己任何拖下去的理由。”这一席话说到了徐薇心里,她暗中下了个决心。
她让蔡飞转约孙家明到校门外的小茶座,还说:“不是他怕听的那些话。要是不来,我可要在教室里说了。”她这态度一转,如此坚定,蒋凌峰就劝:“不如从了她吧。”
孙家明说他“瞎说”,疑虑重重地来到茶座。徐薇笑吟吟地说:“来啦!”指指对面的绿漆皮椅子让他坐。
她早已点了一壶水果茶,配了两个小杯子等他。孙家明问她有什么话说?徐薇掏出吴小梅的照片给他。孙家明吓了一跳道:“怎么在你这儿?我找了两天没找到!”忙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徐薇笑道:“我在教室外的走廊拣的。不过我不白给你哦。”孙家明又紧张起来。
徐薇说:“我有两个要求:第一,这么粗心,女朋友的照片也不保存好了,身为女同胞,我要抗议,你要接受我的意见,以后不准再丢三拉四;第二,不准见了我就躲,我又不吃人。难道咱俩的友谊就及不上你和蔡飞、蒋凌峰了?你不怕他们,单怕我,我心理不平衡。将来见了吴小梅,我要告状,叫她罚你的。”说着便笑。
孙家明没想到徐薇跟他说这些,顿时大为放松,忙笑道:“好好,我答应!我原来以为……”徐薇笑着说:“那是你以为而已。你是我的好朋友,只是我的好朋友。现在是,将来也是。”孙家明笑道:“太好了!其实我们之间疏远了,我心里很失落。”徐薇得到一丝凄凉的满足,笑笑说:“真的?”孙家明点头,认认真真地说:“我一直把你当作我最知心的朋友,”顿了顿说,“比蔡飞他们还好一点。”徐薇动容。孙家明说:“所以我躲你的时候,非常矛盾。不过现在好了,雨过天晴!告诉你个好消息,小梅打算复读一年,再去考师范大学,她还说将来毕业了,要回村里做老师。”
徐薇油然而生敬意,想吴小梅青春年华,甘愿返乡执教,难怪孙家明对她情深意重。她笑着说:“假如我到你们村去玩,你欢迎吗?”孙家明说:“当然了,你去的话,我写信给小梅,叫她预备点土特产给你带回来吃。”徐薇笑道:“丢照片的事信里说不说?”孙家明忙道:“不说!”徐薇心里酸酸地道:“开玩笑呢,看你吓成这个样子。哎,用功归用功,也要劳逸结合。你照照镜子,你脸色黄黄的,没事多做做运动。”孙家明笑道:“我不是搞清洁吗?拖楼梯、扫走廊,也是做运动啊。”徐薇说:“那是没有乐趣的运动。我上次看你篮球打得还可以,有空找蒋凌峰、蔡飞打打篮球也好。”
二人聊了会儿,茶水换过几次,渐渐地失去了香甜,入口淡薄。徐薇便起身说:“回去吧。”孙家明说:“我送你回宿舍。”徐薇说:“不怕我啦?人家看见了会讲你的。”孙家明笑道:“我不在乎。”她便任由他把她送到宿舍楼下。身旁也有对对俪影,徐薇想人家是一对,唯有他们是“两个”。(老柯意见:作为一部主旋律小说,写情太多,应留出更多空间写主人公的积极奋斗,百折不挠,传递正能量。)【小余高见:徐薇凄恻语。作者的主旋律别具一格,从苏春晓和徐薇这样的人物设定就能看出是有意不走寻常路的。】
周末回家,她翻着一本书,读了几页,对叠衣服的兰姨说:“兰姨,我决定不去加拿大了。”兰姨笑逐颜开道:“那好得很啊!之前我还一直悬着心。”徐薇笑道:“走了也不怕,你反正有个好儿子,没有我,他也会孝顺你的。”兰姨笑笑说:“他好有什么用?跟你又做不成一家人。”徐薇嗔怪:“你又来了。”兰姨笑道:“好,先不说了。”继续叠了一件衣服说,“我也知道你留下来不全是为了我。”
徐薇被她一语道破,羞涩地说:“关别人什么事?我是为我自己的学业,自己的志向。”兰姨说:“你的志向就是为孙家明完成他的志向。”徐薇秀眉微蹙。兰姨手上叠着件宝石蓝驼绒领子的冬衣说:“你这算是默认了吧?”徐薇笑了笑说:“你既然不喜欢听,何必非要逼我说呢?”
十点多钟,徐薇睡了,兰姨打电话给郑希杰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看我们要釜底抽薪了。”郑希杰说他还在开会。兰姨说:“什么会比终身大事还重要?”她决定撇开这个工作狂的儿子,说:“你没空,把你的司机借给我用一下。”郑希杰奇道:“阿德?你找他干吗?”兰姨说:“是不是这点小事你也要问啊?”郑希杰事母至孝,听她话语中流露不快,便立刻派了阿德去接母亲。
路上兰姨把计划同阿德讲了。阿德一怔,兰姨冷笑了几声。阿德没言语。兰姨打电话叫孙家明下来见面,说“这是最后一次烦你了。”孙家明听她这么说,才耐着性子出门。蒋凌峰说:“谁啊?都快睡觉了还叫你出去?”孙家明说:“是个熟人。”蒋凌峰半信半疑:“你个书呆子认识很多人吗?多长个心眼儿。你忘了你上次被那个工地老板暗算的事了?”孙家明笑笑说这回不至于。
他坐了电梯下来,在手上呵了口暖气,又跺跺脚。兰姨从暗处走出,提议到花园那边去谈。孙家明想到蒋凌峰的话,存了个心,说天还冷,就在楼下说吧。兰姨看夜深人静,行人稀少,估计也没多少人进出,也就罢了。
兰姨开门见山道:“听说小薇为了你不移民了?”孙家明诧异:“她想过移民吗?”兰姨鄙夷地说:“装糊涂!听这话就是个靠不住的,事到临头,推诿责任。”孙家明渐生反感:“我看您真有点误会了。徐薇跟我说得清清楚楚,我们是好朋友而已。”兰姨哪去睬他,说:“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要你给我承诺:从此不再和小薇来往,别好朋友不好朋友了,连普通朋友也不要做。你要是真对小薇没意思,你就给个准话儿。”
孙家明怒气上冲,口气也强硬起来:“对不起,我不能!以前就因为我疑神疑鬼躲躲闪闪才伤害了徐薇。现在我们已经澄清过了,大家相处得很愉快,我绝不会放弃朋友!”兰姨大怒道:“你竟敢拒绝我?”孙家明道:“说对了!以后我不会再见你了!我跟你这种不讲理的人根本说不拢!”【小余高见:家明兄通常是先礼后兵,先让再爆发。】
他转身就走。兰姨厉声道:“阿德!”人高马大的阿德从那边跑来拦住了孙家明。孙家明惊诧:“你是郑希杰的司机!”阿德冷冷地说:“我们在派出所见过的。”孙家明要走,阿德手一伸拦住。孙家明向右绕开,阿德也向右挡在前面。
孙家明看着兰姨道:“徐薇怎么会有你这样的阿姨?”兰姨淡淡地说:“我们的家事你没资格问,今天你不把话说明白,就别想离开这儿。”阿德劝道:“小伙子,你就答应了阿姨,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兰姨听到“损失”,灵机一动道:“我也不会让你白牺牲的。我可以给你补偿。你不是家庭条件不好吗?你们的小学、村子不是缺钱吗?你说个数,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孙家明气得发颤,竭力控制着声音道:“我知道你儿子有钱,但别以为有钱就能为所欲为!我跟谁交朋友是我的自由,我家缺钱我跟我弟弟会挣,我们村子穷将来总有富起来的时候。请你们不要侮辱我的人格!”
他推开阿德就走。兰姨道:“拦住他!”阿德用力抓住孙家明说:“你说句好话,大家都方便!”兰姨阴鸷地说:“孙家明,你不想再受一次伤吧?”她平日的慈祥消失殆尽,蛮横狠辣竟让孙家明想到了赖老板。
宿舍楼一楼有保安坐镇,这也是孙家明坚持要在附近谈话的原因。【小余高见:家明兄早有安排。】他正想叫出保安,却见蔡飞、蒋凌峰跑了过来。蔡飞猛喝:“喂你们干什么?”
兰姨下颚微扬。蒋凌峰头昂得比她更高:“欺负孙家明没手机报警是吧?我有。一楼保安还有对讲机呢。”掏出手机道,“给学校捐过楼就能打学生,这个道理没听过,把警察请来一起开开眼界。”阿德老于世故,勉强一笑:“我们跟孙家明闹着玩儿呢,从前对付赖老板时我们可是战友哦。”蒋凌峰正眼也不看他,死死地盯着兰姨说:“阿姨,我姓蒋,您有空也来找我玩玩。”【小余高见:蒋凌峰这种人,一旦成为朋友,就是两肋插刀的铁哥们。他的语言风格也是大学诸男性中最刚硬霸气的一个。】兰姨双眉竖起,狠狠盯着蒋凌峰,双手握得青筋都爆了出来。
阿德向兰姨说:“人家要休息了,我送您回去吧。”拉拉兰姨,示意快走。蔡飞气愤地说:“有这么容易走吗?”孙家明阻止地说:“班长,让他们去吧。”兰姨见主客易势,“哼”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跟阿德走了。
蔡飞缩着脖子,冷得打战道:“到底怎么回事啊?幸好蒋凌峰叫我下来看看。”孙家明把兰姨和郑希杰的关系说了,蔡飞说:“怪不得她叫得动阿德。你要小心,郑希杰上次能派人保护你,这次就能派人找你的麻烦。这种人有钱有势,白道黑道大概都认得一些人。”蒋凌峰说:“那又怎么样?袁老师程主任会不理吗?110总在那儿的!”孙家明说:“暂时不要闹大,郑希杰那么精明,这种傻事不一定是经过了他的。也许以后他们不会来了。关键我不想徐薇难堪。”提到徐薇,三人都沉默了,过了片刻,孙家明才说:“这段时间我跟你们一起进出,不落单就行。再有下次,我也不会无限度地退让。”另二人都点了点头。
兰姨回到家,悄悄开门,悄悄关门,不料客厅的灯“啪”地亮了。她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无所遁形。
徐薇在一二楼间的楼梯上扶着扶手说:“你上哪儿去了?”兰姨掩饰地说:“你还没睡呀?怪冷的。”徐薇强抑怒气道:“南方大学比家里更冷吧?”
兰姨紫涨了脸说:“你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徐薇神色端严道:“你怕我知道你就不该去做。刚刚郑希杰打电话来向我道歉,又叫我不要生你的气——可我能不生气吗?”兰姨恨恨地说:“一定是阿德这个胆小鬼说出去的!”徐薇道:“他不是胆小,他是还有良知。你做这些可怕的事你不觉得惭愧吗?幸亏孙家明没出什么事……”她后怕得说不下去。
兰姨怒道:“孙家明孙家明,你眼里心里都是他!你什么时候跟我这么粗声大气过?”徐薇五指紧紧抠住木扶手,像要把木头榨出水来:“我声音高些你就受不了,你去恐吓别人人家就受得了?要不是有人及时赶到,你就打人了吧?以后我到学校怎么面对他,面对同学?你有为我想过吗?”说急了一阵大咳。兰姨心疼,上楼梯给她捶背。徐薇急忙闪开,像躲一个鬼怪。兰姨大大的震惊了。徐薇从来只有亲着她近着她粘着她,从未有过如今这般厌烦和恐惧她。徐薇方才质问的话就再严厉十倍,也比不上那一闪给她莫大的刺激。她扎煞着两只手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小余高见:心理刻划精妙】
徐薇流泪道:“老实告诉你吧,孙家明根本不喜欢我,他爱的是他家乡青梅竹马的女孩子!他对我只是友谊,我对他是一厢情愿!我不出国,我为他做任何事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以后你不用草木皆兵了,因为那个假想敌根本就不存在!”她哭着奔上楼去了。
兰姨瘫坐到楼梯上,心力交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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