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年法庭
夏天已经过去了,热度却丝毫不减,整个城市笼罩在“秋老虎”的威力下。幸好青山如黛,长江如练,水蓝、银白、海藻绿的各色招牌,加上大片大片如茵的芳草,使城市有一种视觉上的清凉感。
然而有些人却不止是凉,而是冷到了心里去。庞家声就是怀揣着这样冰封的心情,整个儿冻在旁听席上。
少年法庭内,一张椭圆形桌子,环设了十来个座位。审判席、被告席、辩护席、书记员各有标识。米黄色代替了一般审判台的深棕色。被告年纪很轻,不戴械具。“社会调查员”席位上则坐着一男一女两位老人。满室的气氛既使人肃然,又较为宽松。
被告人庞元元穿着质料普通的T恤,下身着一条浅色牛仔裤,因为太合身了,使人想到老话说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他的表情就没那么叫人舒服了:看似温驯,眼神里却透着无所谓。在这样的场合也不懂得敬畏,庞家声只有更觉得寒冷的绝望。
法官问了一个问题。庞元元答道:“是的。”倒是供认不讳的样子。法官问他还有什么需要陈述。庞元元向父亲看去。由于是不公开审理,那里只孤单单坐着庞家声一个人。庞家声看着儿子,嘴唇哆嗦,几乎想要代他说话。
庞元元没再多说。辩护人照例进行辩护。宣判前,法官请“社会调查员”发言。身材高大、六十多岁的罗国兴拿出一叠纸张,明显是有备而来,一旁是气质优雅、满头银发的沈慧欣。
罗国兴朗声读道:“受法院委托,我们走访了被告人的亲友、邻居、社区其他相关人员,对他的家庭情况、生活背景、成长经历进行了社会调查,综合分析了他的思想根源。主要是以下几方面:一是正如他自己所说,不学法、不懂法,法制观念淡薄,只想赚点零用钱花,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二是年少无知,缺乏必要的自律,除‘赚钱’外,对所谓‘个性’没有正确的认识,以为做了大多数同龄人不敢做的事就是‘独特’了;三是母亲自幼不在身边,父亲疏于教导……”说着向旁听席上望了一眼。
庞家声避开罗国兴的目光。
罗国兴继续念道:“他父亲感到内疚,意识到自己没有很好地尽到责任。”法官等在倾听。书记员快速做着纪录。罗国兴又铺陈了几句,声音略高了些,列举了请求法庭轻判的三个理由:“一是庞元元属未成年人犯罪,符合从轻减轻处罚的条件;二是庞元元系初犯,对被害人尚未造成大的损害;三是到案后能坦白交代问题,认识到自己给社会造成了危害。”罗国兴合上纸张,与沈慧欣对视一眼。那是一种默契,非一朝一夕能够达到的。
沈慧欣接口了,语速很从容,语声低沉清晰:“这些情况,恳请法庭在量刑时予以考虑!”
庞元元头部微垂,看不清表情。
法官审慎地思考了一会儿,认为庞元元的行为触犯了《刑法》第三百六十三条第一款,应以“贩卖淫秽物品牟利罪”追究刑事责任,考虑到辩护人和社会调查员所提供的种种事实,判处庞元元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
众人走出法院大楼,庞元元本人倒不怎样,庞家声却有再世为人的感觉。毒辣的大太阳底下,他反觉得暖和。他冷到麻木的感官这时才逐渐苏醒。
罗国兴谆谆告诫:“小庞,这次帮你争取到缓刑不容易,要珍惜啊!”庞元元不答。庞家声在旁答应:“哎,谢谢您了!我是个卖烧饼的,又没本事又没碰上过这种事,空着急也不知道怎么办。不是你们,我们家元元就……”一时激动,说不下去。罗国兴说:“今天回去歇歇,明天我上你们家看看。”庞元元说:“不用了。”他这拒人千里来得奇怪,又特别无礼,他父亲忙打圆场说:“元元是说,明天上午他到‘关工委’去谢谢你们。怎么好反过来叫你奔波?”庞元元不置可否。罗国兴笑笑:“大概几点来?我和老沈在办公室等。咱们随便聊聊。”庞家声想了想说:“十点钟吧,十点钟不早不迟……”庞元元很突兀地接口:“八点。”罗国兴爽快地说:“行,就八点。”
在他们身后不远,沈慧欣正对一个长相艳丽的女孩子说话:“小严,你怎么来了?”
那“小严”名叫严芷清,刚满二十,韶龄如花,从神情、气质到妆容、服饰却显得相当成人化,一袭红衣更衬得她如一朵灼人的火焰,美得有些酷烈。她说:“我想等着看庞元元有什么好下场,好恭喜恭喜他。”她有意拔高了声音,在场的人全听见了。庞家声顿时变色。罗国兴和沈慧欣很诧异。唯有庞元元知道,她其实是关心他庭审的结果,口头上偏要说得这么难听,便淡淡地笑了笑。
严芷清有今天,和他脱不了关系,但要他勇敢承认,别说嘴上不可能,就是心里想一想也是困难的。他的情绪在歉疚和鄙视之间滑动,形之于外,便是一份复杂的沉默。
沈慧欣不知详情,只隐约听说严芷清的家庭算得上中产阶级。以这样的出身,年轻漂亮却甘心在足疗店里消耗青春,当然是事出有因。但具体原因她却守口如瓶。沈慧欣到店里找过她三次,她要么在忙活,要么眯着一双丹凤眼东拉西扯。沈慧欣料到这是个难啃的骨头,便耐心劝她些话,给她些意见。她虽不耐烦,好坏还是分得清的,对沈慧欣也多少有几分亲切和尊重。
这时沈慧欣便说:“你怎么这么说话?”
严芷清不再多言,只把尖尖的下巴朝庞元元一扬:“你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他好意思说,你们都不好意思往调查报告上写呢!”几句话一说完,转身就走,像越烧越远的火苗。庞氏父子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沈慧欣小声说:“这小严是怎么回事?”罗国兴望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沈慧欣推推他说:“天不早了,回家歇着吧。每次有孩子判了刑,你就愁眉苦脸。依小庞的情况,缓刑算是从宽发落了。”罗国兴勉强一笑。
他回到家里,默默听收音机里的新闻。他儿子罗昌明走进房来说:“爸,累了吧?”罗国兴说:“还好。今天跟老沈到法院去了一趟。听宣判那会儿,我心都揪起来了。”罗昌明问他:“结果怎么样?”罗国兴说:“判了缓刑。”罗昌明说:“那也对得起他了,你也不用自责了。这些孩子,够让人操心的。”罗国兴说:“国家对他们够照顾了。特地设立了少年法庭,被告不带手铐,也不要求站着。怕他们紧张,又把审判台改成圆桌,不像一般法庭那么一上一下。细节上就看得出苦心了。”
罗昌明犹豫了一下说:“爸,过两天是小杰妈的……”罗国兴一拍头说:“对了,是下个星期吧?”罗昌明称是,又说:“你看我们是不是也烧点纸……”罗国兴眉头一皱,立刻打断他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行!亏你年纪轻轻的,还没我这老头子思想解放。意思到了,情分有了,你媳妇儿也就安慰了,哪里在乎那些乌烟瘴气的虚礼?”罗昌明为难地说:“话是这么说,不过我听人家讲,好几年不烧纸,去世的亲人都会托梦……”罗国兴“哼”了一声说:“疑心生暗鬼,牵强附会!”罗昌明依然软磨硬泡:“其实烧个纸也没什么。我看到人家还有烧金元宝、银元宝、冥币的。”罗国兴接口说:“还有纸扎的童男童女、冰箱彩电、房子车子,要不要一古脑儿都烧了给她?”
罗昌明见父亲发火,站在那里不吭声了。罗国兴叹了口气:“昌明,你的心意我明白,我也不是非要跟你对着干。问题是灵活性要建立在原则性的基础上,对亲人的怀念就不该是这么一种形式。”罗昌明向来是温吞水的脾气,不管赞不赞成,只要人家坚持,他多半会选择息事宁人,于是笑说:“你别动气,我也是随便说说的。我去把中午的菜热热,马上就吃饭了。”转身要走,听罗国兴问:“小杰呢?都七点半钟了,还不见个影子?”
话音刚落,外面门响,是罗小杰回来了。罗昌明先走了出去。收音机的“干扰”声中,隐约听见父子俩招呼了一下,厨房里就有锅碗瓢盆的响声传来,是罗昌明下厨去了。有人说生命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打开,各唱各的,偶尔有心酸眼亮的一刹那,随即又是一片热闹的混沌。此刻收音机、炒菜声和罗小杰咋咋呼呼的童声倒仿佛是为这话作了注脚。
罗国兴关掉收音机,走到客厅,罗小杰已经坐在沙发上晃荡着脚丫子看电视了。
罗小杰瘦瘦黑黑,不如他爸爸清秀,也不如他爷爷挺拔;一颗圆溜溜的小脑袋转来转去,一对黑豆似的小眼睛眨巴个不停,活像八十年代动画片里走出来的小男孩。
罗国兴问他:“怎么才回来?”罗小杰随口撒谎:“被老师留堂了。”罗国兴听了倒有三分信,这小孙子一向不招老师喜欢:“为什么留你?”罗小杰不在乎地说:“上课没认真听讲呗。”罗国兴打量着他说:“嘿,你倒挺勇于承认错误的嘛!”罗小杰说相声似地:“要不怎么改正呢?”罗国兴给他怄笑了:“别贫嘴了,洗洗手吃饭了。”罗小杰答应着要走,罗国兴又说:“明天课堂上要专心啦!晚上早睡,明天早起。”罗小杰笑道:“爷爷你也早点睡,不然一累了,打起呼噜来像周杰伦的一首歌:《东风破》。隔两个房间都听得见呢!”说完赶紧溜进厨房去了。
他这逃遁是多余的,罗国兴压根儿没有惩罚他的意思。看着这罗家第三代的独苗苗,罗国兴掩不住一脸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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