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两进荣国府,“导游”功能不可轻忽:第一次是让我们“接触与认识”,第二次是令我们“了解和发现”。
《红楼梦》第四十回的前半部分,是相当耐人寻味的半回。乍一看不过是贾母领着刘姥姥四处转转,众人跟随凑趣儿,一片和睦升平。而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却潜藏在看似琐碎平和的情节下。
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一则自己散闷,二则也是向穷亲戚摆阔,三来才是书中说的让刘“见识见识”,开开眼界。据书里讲,“先到了潇湘馆”。这个“首发站”就值得研究。按说“潇湘馆”僻处一隅,路又难走,“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害得刘姥姥还摔了一跤。为什么别处不去先来这里?
不少人因为贾母赞过宝钗,又给她郑重其事地过生日,就咬定宝钗赢尽了贾母的好感。但像“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这种客气话多少有点世故谦让的成份,越是自己的孩子,倒越是不便爽爽快快地夸。何况“好”是一回事,“疼”又是另一回事。至于为宝钗作生日比黛玉隆重,亦因宝钗过的是十五周岁,不是一般的小生日,自然要稍加体面。这些所谓证据,颇靠不住。入大观园,第一就来“潇湘馆”,很难说不是一种姿态。刘姥姥见一屋子的书,猜测“必是哪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的反应是笑指黛玉:“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一个“笑指”,活画出老人家的得意与疼爱。她也不夸,也不赞,只是笑吟吟地轻描淡写地来上一句,这才是对“自己人”的态度。
下面一段,再好不过地显示出老太太和王夫人对待黛玉的区别:贾母见窗纱颜色旧了,当即下令要换,接着借题发挥,嘲笑凤姐儿没见识,把“软烟罗”当作“蝉翼纱”。“潇湘馆”本来就不是什么甲级房(五十六回里探春说的:“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大地方”三字,颇含深意。这两处最大最好的住处,王夫人分别安排给了宝玉和宝钗,她的儿子和心目中的准儿媳),如今连纱窗掉色也无人过问,固可说是凤姐儿的疏忽,往深里想,也未尝不是因为王夫人对黛玉的不喜。众人体察王夫人的心意,明着虽不敢怎么样,在细节上粗枝大叶却就难免。贾母对黛玉受到这般待遇不会不知,但她毕竟是大家长,面子上的融洽和谐她是不肯牺牲的,故而平时隐忍不言,这时却借着“软烟罗”,明讥凤姐儿,暗敲王夫人。像“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你能够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就说嘴来了。”扣的都是“年纪”。比年纪,谁还比得过她?既然她一人独“大”,为什么不敬老,不照她老人家的意思照顾林姑娘呢?这是恃着辈份发作人呢!所以她在这儿长篇大论,从头到尾,只有凤姐儿和薛姨妈在赔笑、叹服,王夫人却一声不吭。贾母临走前又再重申:“明儿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替她糊窗子。”“凤姐答应着。众人都看了,称赞不已。”几乎有点轻喜剧的味道了。
有关凤姐儿对宝玉择妻的态度,历来也有不少争议。从她的角度出发,我觉得她恐怕还是倾向于黛玉多一些。明摆着的事实是,宝钗要手腕有手腕,要人缘有人缘,又有王夫人的全力支持。宝钗若嫁宝玉,名正言顺是当家人。那时还有她凤姐儿的活动空间么?黛玉不同了,她是个诗化的浪漫派,既无治家之才,也无掌权之心,除了贾母,也没有有力的支持者。凤姐儿不是傻子,哪种局面有利,她一定早就衡量过了。我们看到她拿黛玉亲昵玩笑,说什么“吃了我家的茶,怎么不给我家做媳妇”;宝黛闹别扭又言归于好,相对垂泪,她也不遗余力要把二人的情形说给大家知道。在不冒犯王夫人的前提下,她尽可能为宝黛结合作了一些手脚。
刘姥姥观光的第二站是“秋爽斋”。这是对的。除黛玉外,迎探惜三春,论才干、论魄力、论机敏,探春都是遥遥领先。这一站重点突出探春的心胸与个性,她的房子是她性格的形象化、具象化。“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简直有现代大企业“透明办公”的架式。“阔朗”原也是屋主的特点。她反对扭扭捏捏,不屑鸡毛蒜皮,志存高远,眼界宽宏,俗话说“物似主人形”,于是我们看到了一系列跟“大”相关的物件: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一大幅”《烟雨图》,案上设着“大鼎”,架子上有“大观窑的大盘”,盘里盛着“大佛手”。传达出的是探春迥异于众姐妹的审美趣味,而审美趣味建立在心性爱好上,归根结底还是在隐喻她的为人。贾母是真挺喜欢这位刚毅有男儿风的孙女儿,所以要说“我的这三丫头却好”,更妙的是后面:“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把黛玉和宝玉相提并论,当着人就“骂”他们“可恶”,要“闹”去。那温馨溺爱的口吻,口角含笑的疼怜,正话反说的揶揄,淋漓尽致地点出黛玉才是她的心肝宝贝。
下一站是宝钗的居所。曹雪芹用了一个形容词,“清厦旷朗”。“旷朗”和“阔朗”一字之差,意味大大不同。旷者,空也,旷朗不是豁达,而是透出空荡荡不着边际的感觉,正同宝钗的莫测高深相应。室内装饰简单朴素,床上只吊青纱帐幔,“一色玩器全无”,“雪洞一般”。猜想宝钗的原意,是彰显她不事奢华,不慕虚荣,端庄自持。说不定王夫人还转弯抹角出过主意。贾母叹宝钗“太老实了”,又怪凤姐想得不周到。沉默了许久的王夫人陡然有了精神,凑上前说他们也曾送了东西来的,被宝钗一一地都退回来了。潜台词是“您瞧这姑娘多耐得住贫寒,多么识大体!”贾母以下几句话,不仅出乎在场所有的人预料,也出乎我的意料。
“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
你古怪不要紧,亲友们看见,还当贾府亏待你了哪!
“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
像守寡似的。
“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
这话说得极重,而且很难听。以她这样公候小姐出身,诗书礼教培养,雍容华贵了几十年的老祖宗身份,出言如此尖锐凌厉,迹近刻薄挖苦,倒像存心叫人下不了台似的。
“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
兴犹未足,再加一句诘问。
预想中的夸奖没有得到,反而劈头盖脑挨了一顿抢白。料想王夫人、薛姨妈、薛宝钗都是神色尴尬。
然而贾母到底是贾母,历经沉浮,懂得事情不能做绝。接下来话锋一转,见好就收,她很有分寸地提出送两件摆设给宝钗装饰屋子,显得她先前那一番话全是为了宝钗好。坚持要送东西,也是表明她对房间布置得这么素净始终不予认同。临行前她不忘叮嘱“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这和对黛玉的“明儿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替他糊窗子”,一则从容提醒,一则紧急催促,话风里孰轻孰重,孰远孰近,可谓流露无疑。
最后一站是“缀锦阁”。我吃不准这是不是就是迎春的“缀锦楼”。不过这一点无关紧要。刘姥姥跟着贾母,读者跟着刘姥姥,已然在大观园最有分量的三个女孩子那里(史湘云当时还没搬进来)作了参观——既观景物,更识人心。到“缀锦阁”已是这一台大戏的余音了。称这半回书为大戏,因它松散而不松懈,平稳而不平淡,透过家常小事、人情闲话,提示了黛玉的文秀书卷之气,探春的轩昂阔大气象,宝钗的冷凝素朴功夫,尤其重点写了贾母王夫人“配玉”之争,兼写凤姐儿在其间左右逢源、明哲保身的机智,薛姨妈洞若观火、故作不知的老练。刘姥姥作为一个“外视角”也许懵然不知,读者却必定感受到了那表面宁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真相。
宝黛最终未能携手,可能的原因有两个,一是黛玉体弱多病,“基因”不及宝钗健康,为家族繁衍计,贾母“公义”压倒私情,默许了王夫人的计划。二是王夫人通过元春,以“娘娘下旨”的形式,为宝钗宝玉赐婚,元春此前分发礼物的时候,就有过类似的表示。不管是哪一种,当我们知道原来黛玉在老太太心中是这样重要,知道后四十回对贾母的描写严重偏离原意,泪尽而亡的凄冷中也就多了一丝珍贵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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