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是全书的一大重点。因为它涉及到前八十回里最重要的的一桩大事,也最为传神地活画出形形色色的人物,给人留下至为深刻的印象。
七十三回中“绣春囊事件”给了刑夫人理由,也给了王夫人借口。贾府长房二房之争从来没有停息过。现在,突然出现了“妖精打架”的绣春囊,而且公然放在山石头上,不能不说是管理上的绝大失误。身为管理人的王人人自然难辞其咎。刑夫人本就器小易盈,又长期妒忌王夫人的地位,如今放着这样的把柄,用王熙凤说张华的话:“不告等请不成?”
这件事使王夫有点被动,但对她来说,恐怕未必就是坏事。刑夫人不知道,王夫人早就对芳官、四儿,尤其是“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晴雯看不顺眼,既然刑夫人趁机发难,王夫人也就将计就计。于是她愤怒了,一半是真,一半也是做给刑夫人看的。她的处理手法甚为高明:请刑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一同参与。既多一个助手,又堵了刑夫人的嘴。
七十四回的笔墨在迎春那里稍一停留,随即转至凤姐儿屋内。王夫人一到,山雨欲来。王善保家的不知她只是两位太太的棋子——某种程度上,连刑夫人也成了王夫人的棋子——还在煽风点火。
有论者以为,凤姐儿对此次行动也是积极支持的。既然日后她可以使用掉包计,之前又设法杀贾瑞、杀尤二姐,这么毒辣的人没有理由不支持。其实这是一种相当不严谨的推测,其中破绽不少。只要对凤姐儿客观一些,就不难发现她是一个“多面人”,精明厉害,手段狠辣只是她的一个侧面。她对贾琏管得严,但未尝不爱;她对平儿有一点点酸意,然而大体上是信任倚重,不无感情;对巧姐,她更称得上是一位细心无私的好母亲。
以大观园事件而论,凤姐儿的态度是非常令人玩味。首先挨了王夫人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平时威风八面的她唯有哭着解释的份儿。亏得她口齿伶俐,总算洗刷了自己的嫌疑。但王夫人跟着就开始讨论裁丫头、逐晴雯、抄园子等事,显然她早就知道此事与凤姐儿无干。凤姐儿大概也没想到王夫人佛面慈心一“善人”,会这么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空有一肚子计谋,她也不敢在盛怒下的王夫人面前施展。王夫人羞辱晴雯,凤姐儿心里不见得赞成。她是最讨厌别人木讷呆笨、装模作样、说话像蚊子哼哼,而对晴雯这种千伶百俐、麻利便捷的“妖精似的东西”存有某种好感的。只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在最后的决策阶段,她只能含糊地说:“太太说的是,就行罢了。”从这一句话开始,大观园的权力阶层开始调整。向来的“凤姐儿——平儿”负责制被临时颠覆,王夫人收回了长期赋予他人的权柄。
凤姐儿在晚上的抄检过程中一直持相对消极的态度。非但不是“积极的支持”,简直连“支持”也说不上。她只是碍于王夫人的严令,碍着王善保家的是刑夫人的陪房,不得已,跟在后面。我们可以看到,跳出跳进、得意非凡的是王善保家的。凤姐儿连秦可卿的丧事都操办得交口赞誉,哪里会指望从这得罪人的差使里体会到多少成就感?
从婆子们那里抄了些无关紧要的蜡烛、灯油,真正的第一站是怡红院。凤姐儿安抚宝玉,坐下吃茶。王善保家的遂“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明哲保身,毫不抗拒,符合她一贯的个性,而且可能有些窃喜。因为从后文中可以发现,似乎她经常背地里向王夫人汇报晴雯等人的“劣迹”。连宝玉这样心无城府的人也疑心到她,可见不是空穴来风。晴雯的结局,不是王善保家的几句话就能造成的。
晴雯闯进来,把箱子倒了个底朝天,这也符合她一贯的“爆炭”个性。她和宝玉并无越礼,否则也不会有日后“枉担了虚名”的话了。王善保家的觉得没趣,凤姐有句话值得注意:“你们可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她这种皮里阳秋的话明明是将了王善保家的一军。此前格于形势,一直忍让,此刻终于小小地出了口气。她对小人得志的奴才看不上眼,这一点与探春是暗合的。
七十四回之重要,除了在情节是一转折,改变了许多主要角色的命运走向;在气氛营造上张弛有度,跌宕起伏;在象征层面上作为日后大抄家的预演……最最引人注目之处是对人物性格的刻划。前八十回一直以编织细密的生活质地取胜,小儿女间争风吃醋,才子才女赋诗联对,老祖宗与大伙儿吃螃蟹、猜灯谜,刘姥姥两进大观园引来笑话无数……叫人感觉仿佛不是在读小说,而是在看生活本身。真正牵筋动骨的大场面其实不多(也许“宝玉挨打”算一个,贾琏偷娶尤二姐招致凤姐儿报复算一个),更难得在一个大事件中如此密集、如此精彩地展现这么多人的生动个性。
西方小说往往以心理刻划、内心独白塑造人物,中国的《金瓶梅》、《红楼梦》、《醒世姻缘传》等世情小说却是以不同的人物互相磨擦、互相激发,由外而内,以言行来呈示人物。这一特点在七十四回体现得特别明显。
在潇湘馆的查抄,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有一点使人极为诧异:一向敏感自尊、孤高自许的林黛玉面对王善保家的这些“俗物”,面对自己人抄自己人这样最不堪的侮辱,她竟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既不哭,也不尖酸刻薄,更不阻止众人对紫娟的诘难。这与之前林黛玉的形象有很大反差。是曹雪芹无意中犯下这么大的错误吗?笔者看来不是,这恰恰反映出曹氏表现人物的细腻与精微。林黛玉再自尊,毕竟是寄人篱下的亲戚;再叛逆,毕竟是封建时代的贵族小姐。两方面原因使她既不好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有一种看法以为她当时是忍气吞声,搜了她不搜宝钗,一样的是亲戚,算是哪门子道理?这种说法乍一看倒也说得通,但我们不难发现,她在事后从未就此事有过任何不满的表示,即便与宝玉单独相处,也无任何微词。她心里倘若真的不忿,想来还不至于对宝玉设防;曹雪芹也大可让她在宝玉面前作一点流露。结果她没有。她的默然,事实上是对抄检恶行的一种认同——虽然不是声援。这使读者有机会看到林黛玉的另一面,不大可爱的,但更符合历史真实的一面。她若在此时奋起反抗,或是痛感封建家法的荒谬日后离家出走,那就不是林黛玉,而成了《家》中的觉慧了。她尚没有那么高的觉悟,限于时代,也不可能有。
探春那里是唯一一处有备而战的地方。秉烛开门而待,更透出一股煞气。“玫瑰花”的本色由此可知。此前关于探春的描写不多,主要是料理大观园时显示了她的治家才能,降服迎春的乳母显示了她的机敏、善于应变。但是她的柔中带刚,她的过人魄力,她的唯护封建正统的决心,她的见人见事、判断形势的犀利透彻还是要在这一回方才显露得淋漓尽致。先是“故问何事”,又冷笑,替丫头们担待,又主动把箱柜敞开,以退为进,又有那一番著名的痛心疾首的话语:“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凤姐儿本来就不愿揽这个苦差事,碰上探春,更只能先陪笑,后沉默。平儿等忙着替探春的丫头关柜门。探春的境界使所有人相形见拙。当然最出性格的是给王善保家的那一巴掌。随之而来的一番数落掷地有声,划出了主仆之分,打掉了小人气焰,逼得不愿与王善保家的翻脸的凤姐儿也喝斥“妈妈吃了两杯酒就疯疯癫癫的”。到此地步,犹嫌不够,探春听王善保家的在外罗嗦,又命侍书出去追骂。凤姐儿是“伏侍探春睡下”,才带着人离开。
有一点需要留意的是:探春虽然发脾气打人,似乎违逆了王夫人的意思,其实仍给自己留了余地。曹雪芹写得较为隐晦,往往使人会错了意。探春出于维护“主子”的权威才下了手,别人自然不好说什么;她抓住了正理,因而使其他借题发挥的举动也获得了合法性。她平日就一意向王夫人靠拢,疏远亲母,鄙视亲舅,在贾母错怪王夫人时为之辩解。这一切早给了王夫人非同寻常的好感。她偶尔撒个娇,发点火,又扛着“为家族着想”的大牌子,王夫人也不便太责怪她。更何况刑、王二夫人在抄家一事上同床异梦,各怀鬼胎。探春打了王善保家的,那是间接给刑夫人难堪,这一掌打下,足可使王夫人暗中称快。所以探春的精明缜密,算无遗策,直是非同小可。她能使凤姐儿也畏她三分,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一场重头戏中,她可谓性格全出。
李纨生病,房中没有惊动,只到丫头们那里翻了翻,自是正理,凤姐儿的人情练达又得一证明。而接下来对惜春居所的搜查,突出表现了惜春的胆怯、冷酷、自私。对姐妹般的入画她可以没有丝毫回护,非但不帮,还急急划清界限,又供出“后门上的张妈”来,连累旁人。这与探春的言行形成了反差,甚至与凤姐儿对入画“得过且过,下不为例”的宽容也形成对比,真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惜春的性格此前一直不甚明晰,只知道有这么个人,会画画,别的都不大起眼。借着这次抄检,终于显出这个人弃情绝义的冷心冷肠。
迎春处的搜检是一出悲喜剧。对于刚烈痴情的司棋,是悲剧。对于小丑般的王善保家的,是讽刺喜剧。司棋私情败露,并无畏惧惭愧之色。之所以如此,是她觉得追求爱情乃是光明正大的事,心底一片光风霁月。能不被发现,不被逐出园子固然最好(这就是她向鸳鸯苦苦哀求的原因),否则她也镇定的认命。这个从前为了一碗鸡蛋到厨房闹事,似乎颇为蛮横的大丫环表现出了令人可敬的一面。迎春倒是有心相救,奈何天性软弱,说不上话。王善保家的万没想到鸡飞狗跳却拿住了她的亲外孙女儿,只好自打耳光。“凤辣子”抓住机会,朝她“嘻嘻的笑”,使她又气又臊;其余凤姐儿的心腹自然心领神会,也都对她半劝半讽。凤姐儿这幸灾乐祝的态度再好不过的反映出她对抄家心底里的排斥,和她审时度势,一俟形势有利就骤加控制的手段。
抄检大观园还有个小小的尾声,就是尤氏有心放入画一条生路,惜春执意不允。二人之间,又是一种绝妙的对称。
这一回书波及的人物多达数十,得到浓墨重彩刻划的计有王夫人、凤姐儿、王善保家的、晴雯、探春、迎春、惜春、尤氏等八人,像对林黛玉这样不写而写的还有几人。从情感上,这是一场令人压抑憋闷的大戏,从人物描写的丰富性与多样性上,却是场高潮迭起的好戏。曹雪芹灵活调动语言、动作、神态及少量心理描写,辅以“无声胜有声”,类似国画中“留白”那样的描写,成功地写出了一批杰出的典型形象。这当中对有些人是第一次进行清晰着力的表现,对有些人是加重了表现的力度,对另一些则是更为周祥、细致的多侧面的加以表现。
《红楼梦》是一部光耀后世的大书,也是中华民族文学成就的最高峰。即使只截取了其中的一段,即使只从人物性格描写这一个角度出发,也可感受到它的精细与博大。也难怪在张爱玲、巴金、白先勇、苏童、贾平凹等一代又一代作家身上都能看到它的深刻影响。
在审美上,它给人巨大的愉悦;在创作上,则给了后人无尽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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