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母亲突发脑溢血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事发时在凌晨六点,母亲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伸手摇醒父亲,急道:“我右边脸麻得不得了!”旋即陷入深度昏迷,后送往医院,实际上从那一刻起,她就已抛下了一切——她深深牵挂的老伴、儿女和温馨的家,永远的去了,接下来的日子对于我们每时每刻都是如同陷入地狱一般的煎熬。
医院的诊断是:脑干多处出血。我十指指甲狠狠抓进头皮,撕扯着头发,无法相信。我的母亲82岁,素来能跑能跳,精力充沛,怎么会脑部出血?我们曾经因她咳嗽而担心她肺部有毛病,因她有时拉肚怕她肠道有问题,因她常暗地里吃剩饭剩菜而担心她会否得胃病,谁能想到竟然会脑干大出血!父亲对那一刻发生的情景长时间惊魂未定,喃喃地说:“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这个人……就在我跟前就这么走了?!”都说父母与子女是半生缘,但我想那种离别总有一个过程,如父母老迈,开始白发苍苍,身体佝偻,渐渐由子女推着轮椅外出散心,再或者是常年卧病在床,子女侍奉左右,谁能想母亲竟以这样一种方式瞬间就与我们阴阳两隔,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我母亲年轻时就进汽修厂成为一名电焊工,在车间里为汽车大梁烧电焊,极为辛苦,一干几十年。生了我们姐弟三人,含辛茹苦把我们抚养成人。从小到大,在我眼里,母亲是不会生病的,我几乎从未见过母亲生过感冒、吊过盐水,母亲不是不生病,为了这个家,她生什么病都是硬扛着。网上有人说父母,往往是“苦日子过去了,好日子开始了,他(她)却走了”。这句话用在我母亲身上再贴切不过了。
自母亲送进医院起,每晚我负责陪父亲睡觉。小时候我夜尿多,父亲和我同睡一张床照料我,一晃五十年过去,我又开始和父亲同床共枕,真是恍如隔世。对于母亲的去世,父亲悲痛万分,久久不能自已,在房间里有时枯坐良久,忽然捶桌子、掼手机,痛不欲生,有时睡到半夜里忽然掀被子翻身坐起,喟然长叹,泪如雨下。父亲本来就是多愁善感的人,遭逢家庭巨变,长时间沉溺在悲伤之中,难以自拔。通常儿女和父母是不谈论生死的,这个话题太晦涩、太玄奥、太不吉利,而一旦儿女开始和父母谈论生死,那一定是死神光临过这个家庭。我每日在临睡前或醒后会和父亲聊两句,作为儿女,此时能做到的就是默默陪伴,共同走过这段人生的至暗时光。
龙应台曾说过,所谓幸福,就是早上跟你说再见的人,晚上又平平常常地回来。我过去跟同事闲聊何谓幸福时,不无得色地说:幸福就是回到家里,叫一声爹、叫一声妈,都有人回应,这就是幸福。幸福其实就是当你拥有时你浑然不觉,只有失去时才明白那就是幸福。过去与父母共同举杯,祝词一律都是:身体健康。如今这些都已成为回忆。父母在,人生四季都是春天,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所幸,母亲陪伴着我们一直步入人生的中年,至少我现在以为,死亡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死之可怖,并不足以遮蔽生的精彩。在常人眼中,生离死别是一道鸿沟大壑,难以逾越,我以为人终其一生,应该磨练自己,学习知识、激发潜能,感受幸福,积极去追求领略人生的“巅峰体验”,在这样一种巨人视角下,死亡是不足惧的。人虽说是万物之灵,其实深受时空的局限,儿时母亲的嘘寒问暖,父亲的促膝谈心,玩伴的欢歌笑语,一切都不可再得。第一次读到志摩的沙扬娜拉的惊艳,第一次读尼采感受的心灵震撼,都恍如昨日。看过的花开,见过的秋云,流过的热泪,发过的欢呼,一切都只能在记忆中觅得。其实人生经历的所有一切,都是一种养分,只要你用心体验感受,它会润物无声地改变你,磨砺、提升你的人生境界,圆融、通达、刚毅、从容。电影《闻香识女人》中那个中校弗兰克,言行粗鄙的背后却是精致、倔强的人生态度。虽然双眼瞎了,却照样可以在舞池里与美女跳探戈,步伐轻盈,舞姿优雅。人生也是在跳一支探戈,现实中的自己,卑微、苟且,饱受生的烦忧,不堪死的惊惧。舞伴则是理想的自己,他志存高远,勇猛精进,渴望追求生命的真趣。人终其一生,就应该抱紧另一个自己,坚定信心,协调步伐,克服万难,跳出精彩人生。
经过一段时间和父亲的交流,父亲心态有所改善。晚上,我和他躺在床上,父亲近来日显苍老,去了假牙,嘴更显得瘪了。他左手搭在额头,闭目深思,时时仍不免发出长长的叹息。我靠近他枕边道:“从前外国有个小提琴家,演奏时四根琴弦断了两根……他凭着精湛技艺,用剩下的琴弦演奏完全曲。”这是我很久以前在《读者》杂志上看过的一则故事,那个音乐家名字记不得了,多年后才真正懂得这个故事的深意。“人生也是这样,无论发生怎样变故,都应该用……”我接着道,可父亲对我的譬喻似乎不感兴趣,依然闭着眼不做声,“妈走了,现在我们就像断了几根琴弦,我们能不能……能不能……”我一时语塞,哽咽着说不出话。父亲缓缓睁开眼,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抬手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重新闭上眼,轻声说出一个字:“好”。我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而落……
202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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