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不在了。只有当三宝偶尔走在这条街,一如即往地喊着含糊不清的两个字,才有一点旧气息。那两字,听起来象“冬厚”,在老街住过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他喊的其实是“冬秀”。三宝也老了,当年的硬嗓仿佛黄昏里的影子,透着一股被岁月侵蚀的味道。一年大部分时间,他都穿一件看不出是黑是灰的风衣,右袖管下一条口子似故意开着的窗,露出里面褪色的毛衣。眼神涣散,脸色腊黄,水口不时沿着干瘦的胡子往下流。那胡子象没收拾的麻,白条交织着灰条,高兴了就结一块。冬秀是他媳妇。
冬秀还在的时候,这条街没有水泥路没有整齐的红房子也没有政府大楼。热闹,拥挤,坑坑洼洼。天晴时,一口风刮来,灰尘从街头跑到街尾,孩子似的见人就缠,得背风闭眼才躲过去。若下雨,坑里的积水好些天也不干,偶尔汽车路过,不小心就溅一身泥。那时它不叫民主街,是另一个名字:花井巷。
外婆喊冬秀时,她正在有珍家门前挑肥。在农村,家家户户门口有一个积农家肥的垃圾场,猪粪牛粪鸡鸭粪扫地的垃圾灶膛退的草灰烂菜叶子甘蔗屑子,所有能沤肥的东西统统往里扔。春播前,要集体上交给白田追肥。那天正是队里统一收肥的日子。冬秀和一群妇女把肥从场子挑出来,堆成方体量长宽高,队长拿着本子记,哪家多少方,按人头计,数量不够要扣工分。外婆在巷子里朝冬秀招手,她看一眼队长,扔下竹筐跑过去。
外婆小声说,王婆婆又来了,这次是个街上的,没结过婚比你小,只是人不太怪气(聪明)。简单把对方情况告诉冬秀,如果愿意,三天后回一趟娘家,到时王婆婆拿照片她看。说完就走了。望着一双小脚迈着碎步急急往回赶,冬秀眼有些红。没妈的女人,娘家之路是寡淡的,好在有外婆。
晚上,冬秀把孩子哄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天异常燥热,索性起来。她摸到五斗柜前,划燃火柴,取下罩子将火递进舌头样含在灯口的捻子,一阵黑烟飘过,五斗柜上的东西慢慢显出来。当中靠里一台牡丹收音机,两只玻璃瓶里插着红塑胶花,两只红什果缸两只红瓷杯,两盏灯两把梳两个肥皂盒。成双成对的红色,是她的嫁妆。与她成对的人,压在玻璃台下。
那是他们结婚前照的一张合影,她挨肩坐他左边,两人装模作样装军装戴着配有红五星的军帽。衣服帽子都是照像馆的。照像馆那个歪脖女人建议他们穿戴,他们就照办了,她跑过来帮他们整理衣服将俩人头靠拢,再快速退到那块罩住照相机的大黑绒布里,口里喊着好好好,一道光闪,就照好了。
照片上的他多精神,生活里也是。可这么精神的人,说走就走了。那时小艾还在肚子里。大冬天。堂兄结婚,杀了一头大肥猪。席上敞开肚皮吃,回家就不舒服,发烧,又拉又吐。去医院说是急性胰腺炎,住一星期,都要出院了。那天一早他想吃豆腐花,苦求她去买,她就买了。想不到,这么柔软的东西,却是要人命。她早该知道柔软的东西会杀人,她妈,就是被柔软的水带走。那年她十二岁,弟弟还小。后来,弟弟调皮没少挨人骂,最难听一句是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
柔软的舌头也能杀人。男人走后,村里各种流言飞语。有人说冬秀怀的孩子是克星,克死大人。又有人说冬秀害死了丈夫。孩子已经八个月,在肚子里又踢又捶,她什么都能忍。生出来是个女儿,公公婆婆的脸色就更难看了。“河没盖盖子梁没上锁”,都是杀人的话啊,可她不能让别人骂小艾是有娘养没娘教的杂种。
冬秀回了一趟娘家,其实是外婆家。她与老实巴交的父亲说不上什么话,与嫂子也隔。照片上的人长得不错,就是眼神有些空。王婆婆说他小时得过脑膜炎,脑子有问题,但人家吃商品粮,住荆口镇花井巷,父母在水利运输局上班。如果冬秀同意,结婚后会把她调成城镇户口,还替她安排工作。
王婆婆走后,外婆问冬秀意思,冬秀觉得人傻了。外婆就劝,你结过婚又拖个孩子,只能选一头,有工作吃商品粮,多少黄花闺女都想不到,委屈点后半辈子就稳妥了。一个女人,能安安稳稳过日子顶重要。外婆也没说错。冬秀虽生得高大白净,鹅蛋脸上一双眼睛象两颗杏,胖也不象别人浑身上下一般粗,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若没孩子,可选好人家,眼下情形却象经了初霜的茄子。
要说荆口确实是好地方,附近方圆十多里说上街赶集,说的就是去荆口。虎渡河一路南流,到这儿仿佛累了,绕着扭着兜出半个圈,甩掉一身淤泥后直奔洞庭而去。得益于传说中老虎可跃的河,所到之处良田肥沃,水运发达。虎东又比虎西好,虎西地势高,黄土山岗尽旱田,不勤快就谋不饱饭人称“岗球子”。虎东的姑娘说婆家,一听对方是“岗球子”基本要摇头。女人是嫁出来的命,谁愿意往穷岗上跑。
位于虎东的荆口,解放前有三条街,呈“T”字形。南北为花井巷,东西向脚路街,西南叫太岁街,各街两头均建有门楼,夜间上锁,镇外四方建有寺庙。抗战初期,武汉沙市相继沦陷,商民逃亡汇集,荆州专员公署亦迁至此,虎渡河内港常留商船达五百多只。荆口沦陷后,鬼子拆房屋寺院烧木炭建炮楼,老街只剩半条花井巷。现在的街道,基本还是以前的架子。318国道在此与虎渡河环镇堤重合,从水厂门口下坡穿花井巷北去。
修复后的花井巷长不过一里,却是镇上最繁华的街。铺着碎石子的路两边,垒有高出街面的大青石。青石与房子间栽着松树梧桐。两层的木楼一字排过去,门要么原色要么漆红,也不是普通的门,而是屏风似的用合页连着,一开七八片上十片。
冬秀小时候和妈妈去过一次花井巷。他们走了很久的路再坐渡船过河。在渡口她渴死了,缠着妈妈花五分钱买了一条甘蔗,其实自己家里也有,那条甘蔗不知怎么那么甜。她最记得街上一家照相馆,门口的玻璃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相框,相框里无论老人孩子还是年轻人,都象吃了糖。她妈进进出出买盐买碗买火柴,她跟在后面,差不多到膝的门槛,跨得累死了。柜台有她肩那么高,跑来跑去,什么也看不到。最后她妈问她要点什么,看见摆在柜台玻璃罐里的瓜子,就要了一杯。服务员用旧报纸包卷出一个尖角包得粽子一样,她舍不得吃,拿回去了。
长大后她多次去花井巷,有时卖完棉花去,有时和队里的女孩子一起,后来和小艾爸,虽然路变短了柜台矮了,照相馆也进过,从没想到自己会和这条街联系在一起。
六辆自行车把冬秀接走了。接亲那天三宝没来,王婆婆坐在其中一辆车上带路。出门前,冬秀抱着外婆嘤嘤地哭,她弟提着一口大皮箱,里面是她全部家当。过渡口上坡下坡,经过花井巷,从国营商店旁边一条窄巷往里走。巷子里一条水流,把地和墙砖都浸黑了,青苔东一块西一块。
王婆婆冲在前面,进了一间低矮的瓦屋。鞭炮声中,她带出三宝,教他牵住冬秀的手。那是冬秀第一次见要一起过日子的人。他穿着一件新的确良衬衣,第一粒扣眼上的白线戳在脖子上。王婆婆大声说对他说,这是冬秀,你媳妇,以后你就是大人了。三宝呵呵呵笑,一条口水滑出来,他用袖子擦掉了。
没什么客人。吃饭的时候大家都象怀着心事,三宝爸妈挤出笑,冬秀也挤出笑,倒是王婆婆和接亲的人热热闹闹喝酒,三宝傻头傻脑跟着喝,醉得一塌糊涂。
房间很小,也没怎么布置。三宝酒气醺天一夜未醒。冬秀躺在床上,想着什么时候把小艾接来。半夜,下起雨,又大又急。她把窗子关上,风顶住窗上的塑胶纸,一会往里鼓一会往外拉,发出嘣嘣的响声。一只鸟在雨里凄凄地叫,早上醒来,她推开窗,那只鸟死了。
冬秀去了水运上班,其实是水运所属的造船厂。三宝爸爸原来是开船的,他大哥后来顶替。跑货时家里劳力都跟船走。那是一条木船,舱里白天摆着小桌椅,晚上休息换成床,所谓床就是一块接一接的木板。人坐在船上不自觉要低头,总怕碰着什么。冬秀没法跟船,走一趟船少则半月,三宝这样子,小艾也没人照顾。
铁船焊接要技术,她只能做简单工种。象男人一样搬木板,倒扣在船底用砂纸打磨,刷油漆。多劳多得。一次,冬秀带着三宝刷油漆,半天时间,他就刷了面前巴掌大块地方,还弄倒一瓶漆。
怀孕后,冬秀闻到造船厂那股天那水油漆味就吐。街上不比农村,张口都是钱。正值夏天,她也学别人在花井巷摆桌子,卖西瓜卖凉粉。把西瓜切成一瓣一瓣,用纱罩罩住。买来凉粉籽,搓一大盆,论碗卖。从造船厂拿些没用的木板,自己做了一个冰棒箱,把破棉袄隔在里面,再用塑胶报纸里里外外钉紧实。请人在箱子上歪歪斜斜写着绿豆冰棒五分,普通冰棒三分。
花井巷早晨是菜市场,农村的姑娘婆婆把自家吃不完的蔬菜鸡蛋半篮一篮提来街上卖,鱼鸭鸡鳝鱼王八都是现捉的,也不多,半小桶三几只。西瓜白瓜倒是一板车一板车。蔬菜社的社员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挑着大担,专业卖菜的样子。两家猪肉档在照相馆对面,男人赤着胸脯,在案板上砍肉时,身上的肉跟着一跳一跳。也有卖扫把撮箕、小树苗小猪仔的。大家自觉按到场的先后顺序沿街摆好家当等买主。卖包子油条豆腐花的位置固定。算命的瞎子从街头走到街尾又倒回来,一根竹棍,也不叫唤,只当心敲手里的锣。槌夹在指间,腕上吊着小铜锣,侧手就够着。清脆的锣声告诉你她来了,有事算命,无事让路。
当一扇扇木门打开的时候,菜市场已接近尾声。外贸站的木门是个例外,因收购农副产品,它和早市同时起来。
冬秀的桌子就摆在外贸站边上。
刚开始不好意思,怕遇见熟人。越怕越出鬼,当天就遇到队里的有珍,两口子一起来买尿素,冬秀请他们吃凉粉,没有收钱。
三宝不认识钱,只能帮忙搬桌椅。又犟,不想做的事,任你急得跳脚也不理会。那天,正是开市忙的时候,小亮拉了臭,冬秀让他把孩子抱回去,他站在巷子口纹丝不动,足足站了两小时。
天转凉时,冬秀买了一套补鞋工具。镇上算她只两家补鞋,收入明显比夏天好。说收入,不过象农村的过水田,钱在手里打个转就出去了。三宝二嫂在针织厂上班,带回很多废弃的勾针毛线。手闲时,冬秀就坐在补鞋机边拆毛线打毛衣袜子手套。她摊位对面,猪肉档旁边的二楼,住着一对小夫妻。
每天早上,男的骑自行车和女人一起上班。高根鞋,一波一波的菊花卷贴在额前脸颊,令女人显得更高瘦。男人浓眉大眼,一脸络腮胡。他们好起来整条街都飘着一股甜腻味,打起架来又恨不得把对方掐死。有天中午,女人不知什么事又哭又骂,男人先动手,女的拿起高跟鞋就往男人身上砸,赌气把结婚的金戒指从窗口扔了。男人跑下来找。第二天一早,两人又有说有笑上班。
小夫妻家有一台留声机,冬秀不认识,听别人说的。只要他们在家,准能听到热闹的湖南花鼓戏,“刘大娘我笑呵呵 喂了队上的一只好猪婆 下了一窝崽有十几个,个个都长得蛮不错,嘴巴子短,腿杆子长,圆圆滚滚肉又多。。。。。。”这首《补锅》,在合作社养猪的刘大娘,唱得每一只猪都象她亲儿子,儿子犯错把锅摔破了,得补,那补也是满怀喜悦的。《刘海砍礁》又这么唱:“我这里将海哥好有一比呀 胡大姐 哎 我的妻呀 啊 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呐罗 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呐”,寻常活里的夫妻相看,俗气夸张,却最为人们喜欢。这些从泥缝里长出的曲目,逢年过节戏班子唱,红白喜事乡民唱,现在留声机唱。地处湘鄂交界处的荆口,人人会说湖南话人人能唱。他们唱戏也在唱自己,唱着唱着日子就变得轻松。可冬秀轻松不起来。
两岁的小亮还没上户口。不知什么政策,孩子不随妈姓,偏偏户口跟妈走。冬秀的户口一直没转到街上来。四口人,月月凭三宝29斤粮票买米,手里紧巴巴的算着又算着花。公公婆婆有时会接济,每次冬秀接过粮票,都要受他们冷眼。
要过年了,补鞋生意特别好。来补的鞋子款式不多,皮鞋套鞋解放鞋,也是一个小世界。男男女女孩子成人老人,调皮的斯文的勤快的懒散的,孩子多少老人几个大体都有底,鞋底子嘛。冬秀边补边和人拉家长,等的时间便不那么没味。鞋子第一次打补疤,尽量找同色胶片。说同色其实只两种颜色可选,要么红要么黑,都是废旧的自行车内胎。她剪的胶片,正圆椭圆随着口子大小变,接口处磨得薄薄的,胶捏得紧。虽然没钱,粘胶都顶好的买,所以回头客也多。
这日,水生拿几双雨鞋来补,他自己的工友的。水生是老主顾了,四川人,来荆口修防洪工程。受长江影响,地处荆江分洪区的虎渡河每至夏季洪水泛滥。为固堤防灾,冬季枯水期,政府就组织人在堤边修工事。用巨石沿堤垒成一个个方形,里面填埋沙子泥土。夏天,虎渡河的货船载满石头,一块石三四个壮汉抬还吃力,他们喊着“嘿呀嗨哟”的号子,从船上卸到岸边,等冬天修工程。这种工很累,本地人不干,多是四川人做。
他们的鞋子补丁搭补丁。冬秀修得很有耐性。水生看着冬秀手背上的淤青问,他又打你了?冬秀苦笑。自生了小亮,冬秀就不肯和三宝行房。三宝一身蛮力,经常把她打得青红紫绿。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听到小艾的哭声,边哭边往这边跑。她捡到一只红汽球,被杀猪佬的儿子一脚踩爆了。不知是不是平时在家遭爷爷奶奶嫌弃憋久了,哭得冬秀尽哄不好,不由来了气要打。水生赶紧说好了好了,牵小艾进了国营副食店。看着他们的背影,冬秀叹了口气。水生是好人。家里有个和小艾差不多大的女儿,没了妈。
进入七月,老天爷的肚皮象被捅破,“哐哐哐”下一星期的雨还没有收的架势。西瓜凉粉生意很是惨淡。早上,冬秀和婆婆吵了一架,婆婆骂冬秀是势利眼,带着一个孩子赶街角。冬秀说老子不要这个街角了。吵完又去摆摊。
人很少,几只苍蝇在西瓜纱网前飞。雨水从胶纸布滴下来,溅起的水珠附在冬秀裤腿上,裤脚一圈明显深色。冬秀望着自己粘了泥的脚指发呆。对面留声机在唱:小聪我的同志哥 跑马莫怕山 行船莫怕滩 帮助我的妈妈娘改造那旧思想。。。。。。卖猪肉的在打盹。算命瞎子的铜锣“叮叮”响。冬秀叫住跟在瞎子后面的小姑娘,瞎子新收的徙弟,好手好脚,只是被火烧坏了脸,眼睑外翻,上唇失去半边。她肩上斜挎一方铁盒,里面插满算命的纸签,手上托一只鸟。求签人说出自己想算的方向,爱情婚姻家庭父母子女功名,算命的让鸟从铁盒里喙出一张签,本地人叫抽彩头,那只鸟叫灵雀。
冬秀抽了一张彩头,算家庭,小姑娘摸着记号念:“游鱼却在碧波池,撞遭罗网四边围;斟酌无计翻身出,事到头来肇事非。”冬秀问是什么意思,小姑娘豁着嘴结结巴巴说不清。她师傅转过身来,翻转着白眼珠,摸着纸签上的标记,说出签面,然后牵着冬秀的解签:屋下藏身祸从天降,早觉先防免遇难殃,姑娘啊,你今天运气不太好,这个彩头我不收钱了。
对面的留声机还在唱,一曲又一曲,热热闹闹欢欢喜喜。重唱《刘海砍樵》时,冬秀站起来,深吸几口气,遮着胶布去卖茶叶蛋摊前买了两个蛋,提着往河边走去。沉闷的雨点打在脸上,天气燥热。她觉得身上有一块一块的重物脱落,脚步轻飘,虎渡河也摇摇晃晃,世界仿佛是空的,只有心在咚咚作响。
她在河边捡了一张空蚌壳,又捡了几片硬鸡毛,向一排破落的房子走去。
这是冬秀第一次去水生住的地方,进门就闻见汗味夹杂着阴雨的霉味。水生穿着裤衩侧卧在床,从后背到大腿一条溃烂。同事在旁边床上打牌,见冬秀来一笑而散。冬秀问水生疼不疼,水生说有一点。他是在修渣油路时被滚烫的沥青烫伤的,十多天了,高温加上消炎不好,一股异味。
冬秀把鸡蛋剥开,取出里面的蛋黄,在蚌壳里碾碎后放煤油炉上小火熬,边熬边用鸡毛扫。蛋黄慢慢熬出来油来,待蛋黄全化成油脂,关火冷却。她帮水生把伤口周围擦净,用羽毛沾了蛋油擦在溃烂处。羽毛弄得人痒,水生几次笑出声来。冬秀说,笑么子笑,这是我外婆的土方子,对烫伤最有效。冬秀走的时候,水生抓住她的手,冬秀掰开了,让他自己每天擦,她过几天再来。
冬秀回到摊子前,觉得有无数只眼睛盯着她。雨还在下,卖肉的已收档,音响停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冬秀再买茶叶蛋去看水生时,伤口好了很多。他坐在床上看冬秀剥鸡蛋,熬油,汗水把她的衣裳贴在身上。等冬秀端着蚌壳过来,他解开了她的衣。。。。。。
冬秀在摊前呆坐一下午,回到家,用肥皂使劲洗手,仿佛要把自己洗干净。
对面的小夫妻吵了又好,好了又吵。冬秀想起外婆的话,一个女人,安安稳稳过日子顶要紧。这世上,哪有安稳的日子呢。
一眼望到底的花井巷藏不住秘密。刀子一样的言语与目光再次围绕冬秀。冬秀似乎铁了心要和那些目光斗。她的手越来越白,肥皂洗的。
她回了一趟外婆家,小艾要上一年级了,没有户口,先寄在外婆村读书。
秋天的风已有凉意。梧桐树叶在地上打滚,刮出莎莎的响声,仿佛猫抓。冬秀在摊子前心神不安,隔那么久瞟一眼国营商店的钟。留声机在唱:刘海哥你是我的夫哇 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咯荷荷 海哥哥你带路往前走哇 我的妻你随着我来行罗嗬嗬。。。。。。十一点,冬秀起身拉正衣服往太岁街走去,刚转弯,到四川万县的长途车就来了,水生在站台朝她使劲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