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生离死别
天上是鱼鳞样的云片,衬得月亮分外透亮。月下的街道上,许梦圆、陆文咏一前一后地走着。陆文咏说:“放学不回家,叫我出来干什么?”许梦圆说:“把你卖了。”陆文咏笑笑说:“小丫头神神秘秘的。”
路越走越荒,尽头处,豁然开朗,一片类似操场的大广场,聚着许多人,摆了许多货。因为隔得较远,一时看不太清。陆文咏说:“原来是些小摊。”许梦圆说:“哪会这么普通?你太低估我的眼光了。”走到近处才发现是一个陶瓷用品展销会,有实用的碗、碟、勺、盘,也有大批制作精美的工艺品。许、陆二人穿行在人流瓷海之中,兴味盎然。
许梦圆开心地说:“那边那边。”轻盈地走过去。摊子上陈列着瓷杯、瓷罐、瓷灯、瓷盒、唾壶、执壶,甚至还有一口极大的瓷缸。陆文咏指着瓷缸说:“都能洗澡了,什么人买呀?”摊主不屑一顾地说:“你不买,不见得人家也不买。”掉过头去跟旁边的摊主说话,显然生了陆文咏的气。许梦圆见了直笑。陆文咏挠挠头,踱到另一处观赏。瓷釜、瓷罂、屏风等物,绘上了花鸟、云龙、飞凤、蝴蝶、松鹤、武士、仕女等等图案,大多是工笔细描,惟妙惟肖。
许梦圆得意地说:“好不好看?”陆文咏点头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许梦圆说:“功课不紧的时候我就喜欢到处走走,有时候跟朋友,有时候一个人。”陆文咏看她一眼说:“你倒挺会享受生活的。”许梦圆说:“人跟人的活法不同。像我,就不愿压抑自己的天性;我妈呢,其实本性应该跟我差不多,有丰富的文艺细胞,不然我哪有这么优秀的遗传基因?但她另有理想、信念,所以成为一个矛盾综合体。我拉她来了几次,她不是没空,就是累了,迄今没有成行。”
陆文咏笑了:“所以找我来替补?”许梦圆也笑:“你能做我妈的替补,说明你地位已经很高了,还不满足啊?要是吴以兰知道,该说我重……说我有了新朋忘旧友了。”陆文咏说:“就算替补,来看看这一类的展销,也非常值得。”许梦圆感叹说:“我妈要是也像你这么想就好了。我觉得她太执着,好在心胸不狭窄,不然就变成偏激了。但是她虽然累,却很快乐。”陆文咏带着点研究的意味说:“你一说起你妈来就没完没了。你们母女感情很好吧?”许梦圆几乎是本能地说:“当然了!不过……”陆文咏说:“怎么?”
许梦圆说:“上次去焦山时我跟你说过的,她对工作比对我用心,我觉得失落。”陆文咏笑了:“你很诚实,不过有点小心眼儿。她从事的是一件顶有意义的工作,不,应该说是事业,在焦山时我就叫你体谅她了。”许梦圆说:“我已经很体谅了。但她就不像我体谅她那么体谅我。”陆文咏说:“是吗?”口气有些调侃。许梦圆说:“人家跟你说正经的。”陆文咏微笑道:“好,我不打岔。你的意思我明白。”他们在各个摊位组成的庞大“迷宫”中边走边看边说。
陆文咏说:“你觉得她不是不重视你,但没重视到你想要的程度,对吗?”许梦圆点头:“有好多事,我想说,她没时间听;等她闲一点了,看她那么疲劳,我又不敢说了,只好跟她开开玩笑,帮她放松。”陆文咏赞赏地说:“许梦圆,你很孝顺,也很善良。”许梦圆害羞地笑笑:“谁让我是她女儿呢?可惜,她把精力旺盛的一面全给了别人,下了班永远那么憔悴。”她忽然看了看手表:“马上八点钟了,待会儿会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陆文咏说:“这话就有语病,不大不小,算什么奇迹?”许梦圆笑道:“你也太会抠字眼儿了。”陆文咏笑道:“那就请你告诉我,奇迹来自何处。”许梦圆说:“现在先保密,等会儿……”话音刚落,周围所有的小灯一齐亮了。瓷器上打上了灯光,圆润秀丽,光华灿烂。原来在每个摊位上方都接了电线,安了一排小黄灯。八点前却只有几个大灯在角落上没精打采地照着。
一片灯光笼罩着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瓷器。陆文咏由衷地说:“真漂亮!”许梦圆说:“是奇迹吧?刚才只看到形状和花纹,要到现在才看到光泽的变化。我喜欢这种‘瓷光’。”陆文咏说:“这是你生造的名词。”许梦圆说:“这种光比古玉的光芒更剔透,好像一片梨和一整个大鸭梨的区别;但是又比钻石的光柔和,钻石太硬了,发个光也像钢针一样,扎眼睛;又比金光、银光更平实。”眯起眼睛说:“假如我是近视眼,看到的一定更美。要不然,哪怕是散光也好啊。”陆文咏四面乱看:“那代价太大了。你说这些瓷器是真的假的?”许梦圆低声说:“什么隋唐古瓷啊、宋代古瓷啊,真是文物也不在这里卖了。不过他们仿得很好看,很逼真。美就行了,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吗?”
陆文咏摸摸一尊青瓷佛像说:“那要看从什么角度看了。”一排白瓷莲花在灯光照耀下,几乎有花瓣颤动的错觉。许梦圆想到了临江大学的荷花池,想到了她和吴以兰倾吐的心事。
一个青年女子跑来问价。摊主跟他讨价还价:“你看看这样的货色,你看看!已经卖便宜了!你要是有诚意,这样吧,”他很痛苦地做出决定:“再让你三块钱!”
往前走两步,一位白发老人正给老伴卖弄:“……到了元明清,除了浸釉、荡釉,又发明了浇釉。这一来呢,釉面的厚薄、透明度的好坏都不同了。你看,那是滴黑釉,那是兔毫釉,那是铜红釉,那是矾红釉……”许梦圆、陆文咏在老人身后偷听,老人明明知道,故意装不知道,继续滔滔不绝:“那个是粉彩,最边上那个是珐琅彩……”许梦圆听得入神,丢开了先前的绮思。陆文咏则有点出神。
再过一刻钟左右,二人便不紧不慢地往回走。许梦圆手里抓着一袋椒盐锅巴,和陆文咏说话。许梦圆说:“不早了吧?那些陶瓷大概也收起来了。”双臂环抱说:“有点冷。”陆文咏说:“你晚上应该再加一件。”许梦圆说:“这口气像我表哥,他心可细了。”陆文咏说:“以后心里知道就行了,不要老把这事放在嘴上,好像我跟你那位去世的表哥合二为一似的。”许梦圆应了。陆文咏问她:“你就吃了碗面,饿不饿?”许梦圆笑道:“我够了,我怕你会饿。”陆文咏笑笑:“我宿舍有苏打饼干。”许梦圆笑道:“哦,人家储备石油,你储备饼干。算了,我们烤点肉串吃吧,省得你回去加餐。”
他们在一个小摊子面前等烤肉。铁丝串着鸡肉串、羊肉串、牛肉串、火腿肠、花菜、蘑菇,排成一排,搁在火上烤。烟雾呛人,许梦圆咳了几声。陆文咏把她带到上风。陆文咏说:“这就呛不着了。”许梦圆一笑:“谢谢。”
两人站在那里等烤肉,谁都没说话。周围是闹哄哄的人群,还有不少小孩子,嚷嚷着响成一片。这热闹更衬出了他们之间的清寂。
肉烤好了。陆文咏给了钱,把大的那一串分给许梦圆,自己吃小的。两人沿着刚才的方向继续走。
许梦圆咬了一口,叫道:“啊!”陆文咏关心地说:“烫到了?”许梦圆说:“不,是真好吃!我以前从来没尝过鸡肉串,都是吃牛羊肉的。想不到鸡肉也这么鲜嫩。”陆文咏笑着说:“不怕禽流感啊,还吃鸡肉。”许梦圆满不在乎:“又不接触活鸡,高温烤过,有十万八千个细菌也杀死了。”陆文咏笑了,有点宠溺的意思。他在父系母系两边都是排行最末,家里同辈的全是他的哥哥姐姐。有个许梦圆这样活泼灵气的小妹妹,是很新鲜的感受,况且还可以无话不谈的。他说:“我以前根本不吃小摊子,后来有个朋友老拖着我吃,就习惯了。”许梦圆说:“朋友?男的女的?是不是嫂子啊?”
陆文咏笑了笑,有点忧郁:“差一点儿就是了。”许梦圆胸口“格登”一下,带点刻薄地说:“人家没给你留什么纪念品吧?只好拿着一串鸡肉睹物思人。”陆文咏笑了:“你还挺幽默的。实话跟你说,我是从今晚开始,才真把你当成我小妹。”许梦圆心中一暖,跟着又生出疑问:“那前两天呢?”陆文咏老实地说:“前两天只是为了给你增加些学习的动力,觉得有天分的同学退步了可惜。”许梦圆说:“为什么跟我说这个?”陆文咏说:“因为忽然想跟你说点心事。我没跟别人说过。”许梦圆隐隐有些预感,轻声说:“好啊,你说。”
陆文咏娓娓地说:“我在大学谈过一个女朋友,叫杜云倩。她后来出国治病。她的病,很难治。”
许梦圆不再满脸幽怨了,带一丝同情看着他。陆文咏说:“她临走前说,国外的医疗条件要好一点,并不是完全没有指望的。她还叫我这一整年不要跟她联系。”许梦圆轻轻地说:“她对你真好,自己有病,还不让你担心。”陆文咏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说:“是啊!她跟我约定如果她痊愈了,就在一年后的10月10号和我见面,说那日子象征了十全十美。再过半个多月,我就能见到……或者永远见不到她了。”
许梦圆拉拉陆文咏的袖子:“她没事的,吉人自有天相。你一定会见到她!”陆文咏感激地看她:“谢谢!”
一辆出租车从他们身边掠过,方向与他们相反。二人正说着话儿,都没注意。车里的男人却是一怔,那是罗昌明。他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后面却坐着姜桦。姜桦闭着眼,很疲惫的样子。罗昌明朝她看看,没说话。
姜桦说:“师傅,麻烦开快点儿。我们有急事!”司机说:“已经最快了。”姜桦靠在椅背上,右手按了按额头,这回是对罗昌明说话:“你也不早点告诉我。”罗昌明说:“打你手机一直关机,家里电话又没人接,我就猜到你在居委会加班了。”姜桦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外面,半晌才说:“方静萍的爱人虽然是个老病号,听说病情一直还算稳定,怎么就突然恶化到要动大手术的地步?”罗昌明叹息着把经过说给姜桦听了。
原来严芷清负气出走,严正当时气头上没有拦阻,过后越想越不安。毕竟父女连心,女儿孤身在外,怎么能不挂怀?何况这不省事的女儿好走极端,有过“前科”,很难说会弄到怎样一步田地。在方静萍面前他故作强硬,私下却大街小巷地到处找。无独有偶,方静萍也背着严正寻找严芷清。起先,他们都锁定在庞元元家附近那间足疗店,到那儿一问,严芷清辞职半个月了。人海茫茫,要把严芷清顺顺当当找回来,等同于大海捞针。而在严正看来,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又是万万不能托朋友帮忙的。从前就曾闹得沸沸扬扬,好不容易事过境迁,议论的人少了,难道主动激活人家的记忆不成?
方静萍也还罢了,严正的身体底子素来不佳,顽疾缠身,时时发作;加上操劳奔波和心情焦虑,三下里夹攻,精气神儿已经耗干了。他没有立刻垮下来,纯因一股要找到女儿的信念在支撑。有一天,在一条小街的足疗店门口,严正犹豫半晌,鼓起勇气上前。店里的女人看他要进不进,好半天了,都嘻嘻哈哈地笑,这时便往里拉他说:“先生,进来哟,我们手艺很好的。”严正生平怕与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这时却不得不进去说:“我不是……不是要做足疗。”女人们娇滴滴地笑着说:“假正经,不要服务你会进来?你们男人就喜欢这一套。”严正想起女儿或许平时也就是她们这副状态,心如刀割。他嗫嗫嚅嚅向他们询问严芷清的下落。她们扫兴地发现他只是来打听人的,有的便顾自抽烟不理,有的便说着似是而非的疯话引他发急。等到他发觉他被人家戏耍了,才愤而离开。
出门不远,临过街的地方,他的意志力突然崩溃了。他相信他找不到她了,而她此刻就在哪一家足疗店,或者洗头房,或者浴城里作践着自己。肝部一阵强烈的不适,不是痛,是一种混合了痛、酸、糟心的异感。他昏倒在路上。足疗店那几个惊慌的女人随即拨了120把他送到医院。
医生检查过后便知大事不好,即时就要手术。闻讯赶来的方静萍和严汉和只来得及和他说了简单几句话。那是他极短暂的一阵清醒,他说:“芷清找不到了,唉,找不到了!”
足疗店的女人当中有一个胆子大些,又心软些的,特意跟过来,问知方静萍是严正的爱人,便把他昏倒前的情形一一二二说了一遍,说:“不知道他找什么人,看样子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不关我们的事啊,他也是个正派人,什么服务也没做。”方静萍越发伤痛。严汉和担心父亲又忧心母亲,姜桦的手机拨不通,便打电话给罗昌明。
姜桦听完,不知说什么才好。罗昌明停了半天才说:“不是我咒人,我希望静萍有点思想准备。”
二人赶到手术室外的走廊上,见“正在手术”四个红字亮着,便紧挨方静萍、严汉和坐下。大家相顾无言。
方静萍死死抓着严汉和的手,脸色煞白。严汉和勉强安抚着母亲说:“爸爸不会有事的!”方静萍说:“他……他是十几年的老毛病了,一直吃药控制。我就怕……就怕……”姜桦说:“静萍,别多想了。这儿的医生很有名的。”严汉和说:“妈,我去给你买份盒饭来,你一晚上没吃东西了。”方静萍只得松了手。严汉和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外走。罗昌明忙伸手拦住他说:“你陪陪你妈,叔叔去买。”
才走了两步,手术灯灭了。门开处医生走了出来。方静萍望着医生,不敢询问。严汉和也站在原地,眼巴巴地问:“医生,我爸爸……”姜桦、罗昌明一齐屏息凝气。医生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严汉和重重地坐下;姜桦、罗昌明不约而同看向方静萍。
方静萍木木地坐着,神情呆滞。医生的话音在她脑子里变得很慢很怪异:“尽——力——了,尽——力——了……”医生的嘴仍在动,方静萍却只反复地听到“尽力了…………”一时间只觉得姜桦、罗昌明的脸忽近忽远,天花板和地面水纹一样波动,渐渐地旋转起来。正眩晕时,一片漆黑,像忽然盖上了一口大箱子。黑暗中闪出星星点点的金色,又有黄色、桔色、橙红色。一个一个暖色调的透明的小球到处漂浮。小球慢慢集结、蠕动,颜色转为晦暗阴森,那是病变的细胞。
“静萍,静萍!”随着两声叫,“啪”的一声,所有的球体都炸裂了。有一丝细光横切过黑暗——方静萍睁开了眼睛。
她躺在椅子上,医生正给她检查。姜桦、罗昌明焦急地看着她。严汉和强忍悲伤:“妈,你醒了。”医生说:“没事了,只是轻度晕厥。”姜桦说:“谢谢你啊医生。”向方静萍说:“吓死我了,你刚才牙关都咬紧了!”罗昌明推推严汉和。严汉和扶方静萍坐起来说:“妈,你歇歇,我们回家了。”方静萍的声音微弱:“我要见你爸最后一面!”严汉和说:“医生说你最好明天来看。我们先回家去,好不好?”方静萍不依,到底看过了严正的遗容才肯回家。
几人来到严家。严汉和关上门。方静萍扶一扶桌上的全家福,又掸一掸床单,见茶几上有一盒烟,便用一种反常的平静说:“这是老严前几天抽的烟。”把烟盒盖上放好,招呼姜桦和罗昌明坐。姜桦红着眼睛说:“静萍,你要坚强点。你一向是最乐观的。”方静萍恍若不闻。严汉和走到她身边。她温柔地抱着儿子,慢慢地说:“妈要挺过去,你也要挺过去。你还要开水果店,再开分店呢,啊?”一句话才说完,眼泪已流了下来。严汉和伏在方静萍的肩上,一边哭一边说:“知道了。”方静萍说:“乖孩子,不哭,不哭,妈在这儿……”边说边哽咽起来,一声响过一声,终于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严汉和搂着妈妈,泣不成声。
姜桦也不禁流下泪来,推着罗昌明说:“你劝劝他们,劝劝他们。”罗昌明吸着鼻子说:“让他们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方静萍哭着说:“老严,后天就是我四十六岁的生日,你说你要送支钢笔给我,你从来没有说过不算哪你啊……”
当晚姜桦在严家耽搁到近十一点半钟才回到家里。许梦圆听到声音,开了房门出来说:“这么迟才回来呀?我都睡了一觉了。”突然发现不对,问道:“妈,你怎么了?”姜桦想说什么,却垂下两行泪水,忙转身进了卫生间。许梦圆大为慌张,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心已经疼得皱起来一般。她追到卫生间说:“怎么了?是不是爸爸又气着你了?”姜桦这才说道:“你方老师的丈夫去世了!”许梦圆当场便愣住了。
这边,罗国兴家里,罗小杰听罗昌明说了噩耗,不停地重复:“真的假的?真的假的?”罗国兴轻轻呵斥:“这种事还能乱说么?”罗昌明只管发呆。罗小杰说:“方老师太可怜了!”罗国兴却说:“要想个办法通知严芷清。”
严芷清的手机没人知道,她同方静萍向来是单线联系。她的QQ也不加任何熟人,严汉和原在她的好友里,后来也拉黑了。她不知家中遭逢巨变,晚上在足疗店里做完事,深夜还回到简易的与人合租的宿舍里上网聊天。
QQ上的头像一闪一闪,她一一点开,有的扫一眼就关了,回都不回;有的简单回上两句,相当敷衍。只有一个名叫“大头姐”的,她仔细看了一下留言。自从一个多月前加了以后,她和大头姐的网络友情一日千里。她的爱好,那人都有共鸣;她的憎恶,那人感同身受。对许多事她们有类似的看法,偶有分歧,大头姐也像一位温和的大姐容让着她。她对那人的信任与日俱增,除了真实姓名不说,连从事的职业都说了。对方非但不厌弃,还很感叹了一番。如今大头姐日益成为她倾诉的对象和情感依赖的第一人选。生活中,四顾茫茫,反而没一个人这么得她的心。
严芷清约她见面,她说她远在外地,哪能说见就见,什么时候时机成熟了她过来看小妹妹。严芷清要她手机,她说她大概不久就要去别的城市,等有了新号码再说吧。严芷清有点怪她不坦然,甚至怀疑她是方静萍扮的,细看聊天纪录却似是而非,对严家的家事也不像真的了解。到后来严芷清也不去深究这个了,网友而已,何必执着?投缘并且真诚关心她就好。归根结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这晚大头姐问她最近好不好。她回复说还行,问对方还在不在线。大头姐说在呀,看电影呢。严芷清好奇问她在看什么。她说看的是《大鱼》,美国片子,讲父子怎样由误解变成理解,是用非常奇幻的方式去讲,像童话故事一般。跟着便发了个链接过来。严芷清收藏了,发个“OK”的手式。对方说父子,她想到父女,对方说理解,她想到闹翻。她飞速地敲击着键盘,流水似地吐出一连串的往事。之前她已说过不少,这回说得更多也更深。大头姐安抚她的同时还不忘幽她一默:“要不要这么激动啊?惊叹号一个接着一个,跟下雨似的。”严芷清一看,从上到下,满眼叹号,还真像下雨,不由得发个呲牙笑的表情。
大头姐说:“最近跟家里联系了吗?”严芷清说没有。大头姐说:“有机会回家看看嘛,看完就跑,他们又不能把你禁锢了。”她这样一说,严芷清想起不久就是方静萍的生日,是该回家一下的。她说:“姐呀,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亲妈的生日。你要是我的管家多好。”大头姐笑说:“哈哈,我这种VIP级别的,给奥巴马当管家都怕薪水低哎。”
严芷清尚未得知严正的死讯,许梦圆已为了这事打算去跟陆文咏“忏悔”了。
次日放学前,她去找陆文咏说有事和他说。陆文咏笑说他恰好也有事要找她。原来他是要和她商议校刊《芳草地》的出版和赠阅。这是陆文咏带的文学兴趣小组的“汇报演出”。他终究年轻,脱不尽青年的好胜之气,一心要把这杂志的头炮打响,为兴趣组正名,让学生们露才,向那些贬低、轻视他的老教师们展示教育成果——除了遭遇不幸的方静萍以外。谁料许梦圆心不在焉,陆文咏很有些不快。
许梦圆原是参与《芳草地》的积极分子,首期的头条就发了她的作品,加上私交甚笃,陆文咏视她为可倚重的骨干。哪知她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激动、雀跃,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加上上午听许梦圆的班主任说起,许梦圆一整天上课都神不守舍,颇有故态复萌之兆,便说:“你专心点行么?还有,你们老师说今天上课你又开小差了,你答应过我什么?”许梦圆恍恍惚惚地说:“什么?”陆文咏有种上当受骗般的气愤,这时便说:“你到现在还在走神……算了!”转身而去。他差不多一转身就后悔了,只是一时下不得台。许梦圆没有如往日一般叽叽喳喳同他狡辩说理,他倒有些不习惯。走了一程,到底不放心,又折回来,见许梦圆仍是站在讲台前面,便走过去拉她坐在第一排,自己俯身伏在讲台上。
他说:“家里出什么事了吗?”许梦圆定了定神说:“不,是方老师,她丈夫死了。”陆文咏默然片刻:“我听说了,所以她没来上班。她和你妈是好朋友,你妈那么善良,一定也很为方老师伤心吧?”许梦圆点头:“当然了。昨天晚上我看她难过的样子,我知道她不仅是为方老师,也是为了爸爸。”陆文咏说:“你爸爸?”许梦圆想了想说:“他走了,为了另一个女人。”
陆文咏明白了几分:“触景伤情,方老师他们是死别,你父母是生离。”许梦圆说:“我突然觉得生命真脆弱。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能说话,会思想,说没就没了。”陆文咏说:“你看你,眼睛都红了。”掏了大手帕递给她。
许梦圆闻到手帕上一股“六神”牌肥皂的气息,有点耳热心跳,忙摇摇头拒绝了手帕,过了会儿才怯怯地说:“经过这件事,我比以前又多懂了一些东西。我现在知道拿生生死死开玩笑是不应该的,那是最庄严的大事。我想跟你坦白一件事儿。你一定会生气的。”陆文咏说:“是吗?”许梦圆说:“你保证不生气吧?”陆文咏说:“好,我保证。”许梦圆说:“其实我没有表……”陆文咏猛地站直了身子说:“好了!”许梦圆忐忑不安地瞧着他。陆文咏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天不早了,回家去吧。《芳草地》明天我让吴以兰他们代你打理。”
许梦圆说:“可是……”陆文咏温和地说:“路上小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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