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芜 于 2024-7-15 10:30 编辑
《一》
我第一次见到李芙蓉的时候,她脑袋中央顶着一个红绸子的蝴蝶结,光滑的脸上一双甜杏子般柔和的眼睛,装满了孩子气。我从大门外刚跑进来,她“嗖”的一下冲下台阶拽住我的胳膊,怯生生说道:我奶奶说,你识字多,我们做朋友吧。不,我说。她从裙兜里摸出一粒水果糖。我还是同意了,仿佛没有选择一样。只是,避开了她的手。怪不得我奶奶说你有些怪。我瞟了一眼斜对面窗户里我外祖母和她奶奶顶着翠蓝头巾来回晃动的脑袋,于是低声说道:对。我知道,这可能不是一句坏话。说着飞快从水缸里舀出满满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冲她说道:拖拉机陷进淤泥里拖不出来了,刚才街上有人正牵着大红马往那赶呢。拿袖口随便抹了一把因灌的太猛而濡湿的前襟。快走啊,要不就瞧不着了。太阳照在头顶发出乳白色的光芒,我们的鞋子一前一后欢快地摩擦在早晨刚垫好的炉灰渣上,嚓,嚓嚓,嚓嚓,像是在唱一支歌。
我觉得你也没有那么怪。回来的途中她有点挑衅地扬起下巴对我说:你吃糖的时候,吮吸了食指。和我一样。
必须这样!烤蚂蚱吃过吗?我用眼睛四下搜寻着什么。一只小乌鸦飞到小庆家厨房外的榆树上,又落在外窗台,哇呜哇呜叫着,在自己的影子里啄食。我捡起一块小石子飞了出去,砸中了墙,我有些生气,又投掷,乌鸦紧着逃离。她咯咯笑个不停,且声音越来越大,我恼火地冲她叫嚷:花母鸡!花母鸡!她便蹲在地上抹眼泪,崭新的海军裙角撒在稀糊糊的烂泥里。当我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时,她又哈哈一笑,擦干眼睛说道:我妈说——这些只是水。
《二》
第二天,我提着我一张陈旧的蝈蝈笼去找她,她跟在我后面,似乎有些紧张,为了缓解气氛,一路上,她把青草尖拔下来,把它们柔软还很幼嫩的种子抛向天空。对此,我很不屑,拿食指敲了敲她的额头,而我马上注意到,羞红使得她的两只眼睛眯成了月牙状。那天的风很和煦,吹得青黄色的黄豆地生起细碎的涟漪,如同一只花斑猛虎起伏喘息的腹部,美丽而又危险。我指了指附在豆杆和豆叶下鼓着腮帮子翘着翅羽的家伙们,“嘘”,轻手轻脚走过去,陡然一扣,我掩饰不住得意,打开笼门将一只青肚皮丢了进去。就是这样,我拍了拍手对她说道。她的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我勾起手指又一次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串好蚂蚱,我从裤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叮零当啷地晃荡了一下,抽出一根点燃秸秆。在我面前她脱下凉鞋,伸出脏乎乎的小脚,从小拇趾间捡出一块掉进去的土坷垃,望着被蚂蚱汁液弄绿的手指发愣。火焰缩成一团,我吹了一下。抬头对她说:别害怕,比炒豆子还好吃。火舌蹿上我的拇指,手一抖,蚂蚱全掉进了火堆中,她抬起手臂想挽救,弄得烟灰四散飞落,顾不得眼角一阵挠痒,烤焦的蚂蚱透着一股焦炭的味道。不难吃,她继续啃着手指。我盯着她的脸看,她不明所以扬起头,一瞬间我们之间爆发出一阵急促而放肆的笑声,山野很静,并伴有回声,两只黑锅底的小野兽一路奔跑嬉闹着从土坡滚到沟底的水塘边。那一刻,我觉得我已开始接受了她。
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晰记得那天的情形:水面上飘着一层厚厚的令人恶心的绿藻,淤泥地里爬满了成群的小水蛙,她躲在我身后,颤颤巍巍,使劲攥紧我的胳膊,我的踝骨没入水中,逞强似的,用一根木棍指着一只浅绿色的蜻蜓,透明的翅膀连着红肚皮,宛若银制的螺旋桨,不停抖动着。转过头,我对她说:你看,它一直不飞走,在耍诡计呢。她闭着眼,脸色一片苍白,明如蝉翼。
《三》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异常漫长,我们一起摘树莓摘李子砸核桃,挖泥鳅叠元宝,还在田头搭起一间麻秸杆的小窝,矮着身子躲在半明半暗的空间里说悄悄话。她告诉我她们家有一只叫“蒙冒”的小狗,走路慢吞吞的,拉屎还会拉到自己腿上。有一天她很郑重地问我:你爸爸喜欢喝酒吗?我说我不清楚。你妈打你吗?我老实说:她不喜欢我,因为我不“乖”。我竭力强调“乖”这个字眼。她低头小声嘟哝:我——为何不是一个男孩呢?我如果是就好啦!声音中透露着委屈和对自己的失望。我爸……经常喝醉,半夜大吼大叫,我妈哭声很大……小芙姐抱着我不敢说话,她一生气就会揪扯我们头发,恨我们一个个都不是男孩。我问她:你害怕吗?她垂着眼睛,睫毛一抖一抖的,沉默好久,大声喊道:不疼,一点也不疼。但她后来还是哭了。我们抱在一起,我告诉她:等我们长大就好了。其实,那也是我一直安慰自己的话。
她住在很遥远的大兴安岭,一个我从没想象过的地方。她对我说:大兴安岭的风都是躺在树上的。下雪的树林像盖了一层厚厚的天鹅绒,美得不像话。生日时她爸爸送她一双红色的雪地靴,奔跑起来一前一后就像两只可爱的小狐狸。伐木工人们都很爱唱歌。桦树皮一点就着,噼噼啪啪像尖叫的焰火。森林大得高深莫测,肚子里鼓鼓的,什么都可以装下。雨后的蘑菇肥得像座小房子,一群蘑菇就像一个小小的村落。大雨是奔跑的大瞪羚,小雨是嚼草的小瞪羚。人死后躺倒在灌木丛下,硬撅撅的,如同一根又沉又硬的老木头桩……那年的夏天很短暂,没有等到开学她就匆匆离开了。
《四》
二零零六年的夏季,是个干燥的夏季。我坐车回家,车厢里挤满了人,滚烫的气流扬起一股股尘土将我刚洗过的头发弄得灰扑扑的毫无光泽。难捱的汽油味,再加上一群人的体味,我强咬了一口梨,压制住胸口上涌的呕吐感。梨啃下去一半时,只听身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对身旁的同伴说:武梁家的四姑娘被人砍死了。哪个武梁?一个稍显尖锐的声音询问道。李家槽!在通化的一间出租屋内,听说是准备**的时候,价钱没谈拢……突然间一切停顿、静止,在那么一刻,如同被一道窜白的闪电击中,我机械地转过头对着身后面容模糊的男人轻飘飘丢出一句:为什么?好像因为下岗,小勇伐木时压坏了一条腿,应该叫小勇吧?我见过一次,很本分的一个小伙,可怜呐,听说那姑娘还不到三十……我紧攥着那半枚没啃完的梨,呆呆望着车窗外疾驰而过的天空,被割裂的阳光从树杈缝投射下长长短短的银光,恶心感又一次向上翻涌,我不得不捂紧嘴巴将整颗脑袋探出窗外。老旧的大巴车缓慢行驶在不平整的盘山公路上,发出咯巴咯巴的声响,每个拐角或者村庄司机都会嘟嘟按响喇叭。一直到下车时,我才将那攥紧的半个梨核扔出车门外,我知道它已起不到任何作用了。我趴在路边的一棵杂树下,疯了似地呕吐。等回到家中时,母亲问我:你哭了?是的,我哭了。我避开她的脸,径直朝屋内走去。
在床底下摸索了好一阵,房间里悄无声息,翻找出一个旧镜框,它并没有被挂在墙上,玻璃下面有一只压死的蟑螂,我从背面抽出一张照片——她穿着一件淡蓝色条纹的连衣裙,侧着身子,故意露出长长的马尾辫,身后的白桦林如此高大,戳破了一整片平静的天空,她将双手搁在开领处,让手指托住上面的花朵饰带。我的嘴角酸酸的,眼泪顺着下巴滴落到照片上,在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竟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应该跟她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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