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饼美哉,月饼难哉
一般而言每个人都是小时候爱吃糖,大了反对,乃至反感。我当算是比较自然,自然得像一棵甘蔗,有糖不忌,没糖不馋。徐福记有一款枇杷糖,起初枇杷味十足,在大陆上市时我都很大了,在秋冬换季时节我还常买了含一颗在嘴里,省却不少因气温不稳带来的身体上的不适。后来枇杷味越来越淡,我就没有再吃过,心里却隐隐约约有一丝阴影,后来这阴影就证实了,徐福记在市场上昙花一现,很快明日黄花,跟着枇杷味儿一道淡掉了。我很小时最喜闻乐见的糖里,甜的是大白兔奶糖,香的是花生酥。海南岛有种椰子糖和榴莲糖不多吃,却也印象深刻,不但没人跟我争榴莲糖,哥哥姐姐还用两块或者三块榴莲糖换我一颗椰子糖 ,我承认我脑子里因此铺满疑惑,与嘴里的榴莲糖味一样绵软绵长。最带给我惊奇的要数山东的高粱饴,包糖的那一层薄薄的膜也可以吃掉,明明可以吃掉,却总是自然而然地先吃怡口悦志的糖,而剥开的膜也总是紧攥着,最后又恍然大悟地填进嘴里,慢慢感觉其中的一点点涩,不是苦涩而是干涩涩的涩,仿佛毛笔行在纸上,或者蚕吃桑叶。无锡的牛皮桂花糖,我吃得次数不多,却极其深刻地证实父母大人一贯强调"吃糖对牙齿不好",我承认完全适用于牛皮糖,真是对牙不好,它不仅仅是糖渣塞牙缝,而是把牙缝都涂平抹满,而且糖汁渗透牙根,好像是要把牙拔出肉外,又像在把牙坠落肉里,那种又焦又胶的劲儿可能真是牛皮做的。多少年以后才又流行起吃驴皮熬的胶。
若说糖焦味儿是固体形态的胶,青岛的钙奶饼干我小时候常吃出一种气体性的糊味儿,还怀有糊涂的疑问,为什么饼干上有那么多整整齐齐的针孔呢?各种各样的回答里有一种是:钙奶饼干是給奶水不足的小小孩子吃的,为了方便小小孩子泡着吃,所以要扎上针孔吸水吸奶吸小米粥大米粥……我是真心相信的,因此有一段时间我一吃钙奶饼干就有一种羞愧感,这么大了不该吃小娃娃的东西,尤其不该泡了吃。
在上小学之前我还记得我姑送来几铁盒外国饼干,圆的,厚的,咸的,夹层的……印象中都比不上青岛钙奶饼干的烤香,其他味儿显然更出色,我尤其惊讶的是外国的饼干竟然也有针孔,最惊异的是饼干装在铁盒子里面,铁盒还有好几种形状,大大小小的,不变形,不生锈,哥哥姐姐占了放学习用品,爸爸占了装茶叶,妈妈占了搁小零碎……还有一个圆的,蓝色基调,浑身花纹,一直收存着等一个合适的用处。我哥哥姐姐用他们的饼干盒换走了好多我的东西,而那饼干盒却一直留在他们手上,他们都是这么换的:你给我某某物,等你上学后这盒子归你用。等我大了,我在商店里又看到那个蓝色铁皮盒子,依稀小时候的模样儿。一个牌子多少年没有换包装,我想不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算作品牌的惯性吧。说起品牌的惯性,青岛钙奶饼干持续不变的是吃在嘴里那种淡淡的脆脆的焦香,我现在还会买着吃一口这个纯粹的味儿,没有掺杂一丝外物异味,犹如疾速飘去的烟火,又如不愿离去的炭烬。可惜没有小包装,每次都是吃得少废得多。日本牌子格力高做得就好多了,包装和口味分得细。日本饼干味好,欧洲饼干料足,青岛饼干朴实。
说着牛皮糖的焦和青岛饼干的烤糊味儿,我又想起,大概在进初中之前,忘记其他人做什么去了,我和哥哥在家做饭炒鸡肉丁。我哥哥手小,饺子包得小巧紧致,站得挺拔。我包的饺子站不直,个顶个的都葛优瘫。包饺子时候我只能干粗活儿,和面,揉面,擀皮。打小我妈妈就喜欢让我揉面,说我揉面出味,其实就是揉得时间长,干活不惜力。擀皮我一次擀两张,我哥哥小手一捂出一个饺子一捂出一个饺子,速度上配合得完美。我姐姐会醒饺子馅儿,也会闻,因此调馅儿出味,包也包得好,就是比我哥哥慢。包饺子我们仨是文(闻)职干(擀)部(包)队伍(捂)。可是那天当我哥哥兴冲冲地切肉丁,打上蛋清,舀上一勺蜜,还有一点点淀粉,搅匀,入锅,不知炒了多长时间后……我记忆犹新啊是我们相视哈哈大笑,这好大一盘鸡肉丁一入口竟然是地地道道的十足煎豆腐味儿,热吃是黄煎煎的豆腐味儿,凉吃是肉冻豆腐味儿,连鸡肉颜色都是豆腐样儿。现在说起这事儿,我哥哥会说,炒豆腐炒白菜最见厨艺,鸡肉炒出地道的煎豆腐味儿,这是多么经典的创造。
无论吃什么美味,主要在吃这份熟悉的情分,越熟悉越好吃。人不如故,吃不如故,小时候的味道是最美的,因为围着最熟悉的人吃最熟悉的饭。我有几个好朋友,也不过是一直吃得来,穿得来,说得来。日子并不是必须过明白的,有很多时候快乐来源于不明白,无知之中包含平淡自然,糊涂着,慈悲着。
吃也会反过来图新鲜,图新奇。因为陌生,所以好吃,所以有时鲜,又有异域之鲜,更多的是异谱之鲜,不同的食谱配方自然有不同的新鲜。我小时候好吃,号称菜老虎,总起来说几乎没有忌口的。我爸爸认识人多,经常带我出去玩,我吃了不少新鲜东西。趴在瓜田里,爬在果树上,那种天然气息比吃瓜果更美,更沁心脾,能吸在脊梁骨上很久很久。由嘴及腹,仅得一时之欢愉;天然气味附骨,不论走到哪里身边都是一片瓜田果园。肉类其实也以天然之味为尚,比如野兔,甚至蛇。我爸爸领我到一个深山,一边讲着比老树还老的故事,一边看着烤野兔,烤蛇。长蛇先是缠绕在一根干橡木枝上,再用几根苹果枝或者山楂枝裹起来,支在山松杂木火堆上烤,毕毕剥剥,响声不知是出自火,还是木枝或者蛇皮,烤到火赤而旺,木黑而折,一个爷爷一手提着蛇尾快速抖动,一手用木枝接连拍打,白花花的蛇肉碎碎地落到桌案上,手里徒剩一根长长的骨刺。蛇肉沾简单的调料,入口是最意味深长的美,比口水还长,比呼吸还长,比惊奇的眼神还长。大了吃蛇谱,再没有见过烤蛇,至味秘法从此绝矣。
中国传统饮食,最基本的方法是「蒸」,隔着水与火,间接地把生物作出熟食,这种高超的厨艺不遑多让于中国的外交策略。烤,发轫滥觞于西方饮食传统。比如烤面包是埃及人在尼罗河岸无意发现的天赐良术。
这个烤法入了中国,应用最广的想必是三样:烧烤,烤火烧与烤月饼。月饼像饼,像包·子,像馍馍,讲真又统统不像……中国传统上的饼或是煮的或是蒸的或是煎的,烤的技术得先从尼罗河传到罗马,波斯,阿拉伯,再经过西域,晚来传到中国,流行于皇宫我猜是在唐朝,流行到民间那是南宋王朝以后了。所以说,月饼,月饼,吃的就是这种异域风情,天上月亮固然是异域之情调,烤饼当然也是异域风味。
然而异域的月亮却是老相识,烤饼的基调也太淡薄,月饼里按照中国传统蒸煮厨艺思维塞上各种不适合烤的馅儿,因此大都并不怎么好吃,谁能指望本宜蒸煮的馅儿冒出烤香味儿呢。月饼子曰:烤与蒸,虽不至于水火不容,若达到水火相济也殊为不易。故知世上事难平,事事物物里往往暗隔一条难以觉知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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