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初,我去第四医院,看阿青。
阿青带着帽子,销尽青春时的容颜,被岁月化妆成如今的模样,藏进我熟悉的陌生人目录里。唯有眉梢上的些许哀愁,还似与她中学时的年华,有着七分仿佛。阿青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敏于阳光里的苦痛。
阿青看着我,笑笑说:我特意联络了一百个人,阿猫你是第二十一个来看我的,人家说,不管三七二十一,但你还是管了,谢谢你。
阿青说:我总觉得,告别是一种生命的仪式,不可或缺,所以不胜扰烦你们这些故知,来成全我的完美愿望。
把告别努力促成一场完美,或许只有阿青才想得出。
我安慰她说,乳腺癌没事的,并不致命,都能治好,我知道好多人,手术后和正常人一样生活,能活到八九十岁。
她抱着膝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她改变了话题,说:阿猫,你想看看我的光头吗?
说完,她就摘下帽子,让我看她新剐的光头,脸上强行微笑着。
她说:三天后,我就要手术了,这两天,我想了很多很多,多到夜里也没有时间做梦,也好,那些梦反正都是噩梦。
她说:你看到了吧,我好渴望别人的怜悯,所以才把不幸告诉给你们所有人,我以为,怜悯或许可以降低我的伤痛和恐惧。
她继续说:可我有时又讨厌怜悯,它不停地在我身上打上烙印,让我觉得我是众生的洼地,那些怜悯沉甸甸的,让我觉得与大家越来越远,深陷孤独之沼。
阿青去过远方,结了婚,又离了婚,然后回来,洒脱而又忧愁地活着。
她说:我一直有个梦想,那梦想太过美好,不得不寄托在来生。
她说: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生命,像是赊来的一样,被我据为己有,舍不得归还,时日愈长,愈觉得自己无德。
她还说:但大部分时候,我更多是一个赌徒,对明天和下一局的反转,充满着致命的希冀。
后来,她忽然笑了,说:好在我这一生,还是有很多故事的,等到夜里,抱着这些故事哭泣,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她说出这些话,让那日下午的光阴,深澈,漫长,漫长到我侧坐在床边,只能空空如也,无以置喙,更不知该如何报之悲喜。
最后,她说:阿猫,医院西门旁边的花坛里,种有一丛夏枯草,我上个月住院的时候,她们还在盛放着淡紫色的花,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你帮我看看她们吧。
我在黄昏时分,抵达一丛夏枯草。这是我第一次认识这种花草,她们聘聘婷婷,逢春而芳,至夏而枯,匆匆如一场风雨。我终究错过了她五月的繁花,逢她于枯黄的季节,人间至此,只能蝉声如嘶。
九月初,阿青发微信,说她要出院了,语音里满是喜悦。我祝贺她,她便发了一张照片给我,赫然就是医院西门花坛里的那些夏枯草。
那些草比之七月,更加枯黄了,却仍旧顽强的活着。阿青补充说:唉,死神嫌我见他不喜,罚我继续人间受苦,阿猫,你说怎么办?!
阿青把那张萧索的照片,发到朋友圈,注文:我的夏枯草,加油啊,一起活过秋天!
我决定,明年五月,一定要再去看那些夏枯草,看她们重新摇曳一身的紫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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