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三年级时,我发现了一项“乐趣”,就是黄昏时夕阳将坠未坠,一个人对着大穿衣镜扮鬼脸。开始纯粹是为了好玩,后来自己把自己吓着了,然而那惊吓中有种奇特的刺激,致使我有好几个月重复着这另类的游戏。光线暗淡,镜中人对着我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表情,后背凉丝丝的,怕此情此景,更怕被家长发现。长大后才知道,我至少有五六个朋友在差不多的年纪有过相似的“爱好”。人心的复杂莫测真如迷宫一般,任是怎样寻幽探秘,终究难以穷尽奥妙。
我老家有种风俗:孩子的床前不放镜子。解释有二,一是小人儿的魂还不全,容易被摄走,似乎镜子是个很妖异的存在;二就比较科学,是孩子午夜梦回,懵懵懂懂时猛然看见镜中的自己会被吓到。镜中人就是“我”,稍具智识的人都知道,为什么我们还是畏惧深深?更诡异的是,一面畏惧,一面又为之着迷,仿佛镜子里自成世界,充满着未知与神秘。
卡罗尔的《镜中世界》名气不如《爱丽丝漫游奇境》响亮,但设计的巧妙并不比后者逊色。他笔下镜中的一切是颠倒的,人物、植物都是,外形、属性皆然。这里面自然有讽喻。电影《黑客帝国》里有个场景:尼奥伸手触碰半液态的镜面,手指变成镜面那样的水银色,随即整个人变色,变了状态,被吸进镜中。“电脑把世界虚拟化”这一母题借着镜子的意象得到最直观的呈现。这还是科幻片,要是算上惊悚片,各类镜子大行其道,阴森入骨,与玻璃冰凉的触感正相呼应。那种离奇而魅丽的想像叫人发指又叫人佩服。
我曾收过一个“徒弟”,其实是半师半友的情分。他让我给他命题作文,我就以镜子为题让他写篇心理小说,结果他写成了恐怖小说。结尾医院病房里的镜子当中似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什么东西呢?他卡壳了。不是没有选择,是选择太多,反而使他无所适从。我就帮他出了个主意:眼看镜子里有东西要出来了,房门又打不开,千钧一发之际,“啪”,灯管炸了。黑暗中只听主人一声凄厉之极的长叫,故事结束。“徒弟”欣喜之余又说想想都觉得寒浸浸的。我说看不见的才是最可怕的,这一招屡见不鲜,却也屡试不爽。
一次到饭店吃饭,步行梯堆满了杂物,不得已坐了电梯。电梯左右两侧各有一面切割过的镜子,左边照人,右边又照着左边照出的人,彼此反射,一人仿佛化身千百。我试着举举手,就有无数的人同我一起举手。我摸摸头,他们又整齐划一地摸头。我忘了坐电梯的不适和以往对镜子凛凛的戒惧,竟想到从前看的台湾武侠剧《神州侠侣》(不是《神雕侠侣》,剧情架构略有点模仿《笑傲江湖》)。潘迎紫演的萧玉雪所练武功就有镜子映出的效果。她一发力,身后就有一排虚影,出一剑相当于出了几十剑,独自作战也像几十个姐妹在并肩作战。庄生梦蝶,孰幻孰真;弗洛伊德则提出“本我”、“自我”、“超我”之分。戒惧转移为天马行空的畅想,不管镜中人和我是什么关系,镜中是否另有一个世界,至少都显得没有威胁,没有潜在的攻击性了。本质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两镜对照,起码多出了一批无需多言、彼此心照的陪伴者。走出电梯时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从此我就不怕镜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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