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2-7-17 11:00 编辑
今年夏天的雷阵雨特别密集。有天下午,惊雷闪电四十分钟还不依不饶。打雷时不能上网,不能看电视,不能打电话也不能听收音机,我闲极无聊,拿出尘封已久的扑克牌来与吾友田某一起打发时间。
几年没碰,重操旧“业”,所幸还没有荒疏,一口气赢了三四局。等到比分变成14比7,田某建议用公约数变成2比1——本来我领先他七局,一“公约”只领先一局了。我朝他看看说:“我有那么傻吗?”
第一次打牌是17岁,相较于多数人算是开窍开得晚的。那晚在学校宿舍,和四个同学挤在一张桌边吆五喝六。班主任怕我们周末滞留异乡,一片乡心,无处寄托,特地来探望我们。他在窗外发现他纯属多虑,冷着脸推门直入。我们急忙站起,五个人一人一把牌,像捧着五束花夹道欢迎似的,尴尬又好笑。
再一次是在家里的老红木桌上,我跟姨妹、外婆三个人打。姨妹当时才上小学,牌风竟异样的凶狠泼悍,连封了我和外婆好几回合。外婆眉头一皱,猛的抽出五张“同花顺”,“啪”的甩在桌上,亢声喝道:“太狂了!”这一甩、一喝,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又一次与朋友在“不见不散”咖啡厅小聚,服务员长相甜美,声音更是莺啼燕啭:“请问您是现买还是有牌存在我们这里?”我指指西北角上一溜儿小木格子说:“上次买了一副牌存着。”服务员态度极好:“请问您的牌名字是?”我答:“围棋。”她明显愣了一下,朋友们哈哈大笑,说这就好象给一朵花起名叫“含羞草”,有种独特的莫名其妙。
我确信天下最简单的打牌方法是“小猫钓鱼”,又名“接龙”:你放一张,我放一张,你又放一张,直到新接的一张与上面的某张数字相同,比如我接了张黑桃4,目光顺流而上,喜见一张红桃4正在那里桃之夭夭,那这两张点数相同的牌之间其他所有的牌就全由我席卷而去。这实在是一种单凭运气毫无技巧的牌类,称为“懒汉牌”亦不为过。玩久了会觉得枯躁,但仍然顺着惯性玩下去,就像磕瓜子磕到最后,成了手和嘴的机械运动。
最本源的牌种应推“跑得快”,又名“争上游”,谁的牌先脱手谁赢,输满五十四张算一局。照说这类的打法也颇幼稚,但后起的“斗地主”、“炒地皮”、“八十分”、“掼蛋”无不以它为基础,好比豆腐、百页、素鸡全从豆子脱化而来。这样一推究,它的幼稚其实是大巧若拙,是混沌,简易中蕴含了无数生发演化的可能性。
此外有几种打法我只旁观,未曾精研,如“诈鸡”,比点子大小,外加心理战术,具体规则不大清楚,发展到一定程度会牵涉到钱,争吵激烈,几挥老拳。如“7王253”,7比王大,王比2大,依此类推。除这五张牌外,余牌皆是没有特权的平民,阶级分化,相当严重。如“捉龟”,每人一大把牌抓在手上,对方出一张,我方就看能不能与自己手上的某个单张凑成一对,匹配成功就丢掉,若没有只能苦等下次机缘。由于事先抽出了一张搁在旁边,最终总有一个倒霉家伙手上有张牌落了单,做了输家。这种大力鼓励配对的原则倒像是专门震慑独身主义者的。
说到牌张本身,我们从小习见的是顶普通的那一种,K、J、Q的画像如同庙宇中的佛像,眉梢眼角,衣着打扮奇怪地兼有古印度和古埃及的风格;有头有肩有腰,腰以下又是肩和头,两个半身拼成一个整体。最另类的是卡通牌,图案是米老鼠唐老鸭、汤姆吉瑞、葫芦娃黑猫警长等等,中外一家,世界大同,再和气没有了。还有种明星牌,只流行了短短的一阵,画的是九十年代的港台明星,关芝琳林青霞张学友张国荣等,是他们最锦锈风华的状态。时过境迁,有些明星已然去世,其余的也年华老去,明眸晧齿变成美人迟暮,雄姿英发化为疲态尽显。谁要是家里还有这么一副,倒很能引起些岁月如梭的感慨。最风雅的是自然山水,镇江就曾推出过一套,我至今还存在书房里,名山丽水,碑林竹林,尽在其中。一张张翻过,像看微缩的镇江,赏心悦目。唯一的缺陷是精美得让人只想收藏,有点失去了本来的作用。其理与余秋雨《西湖梦》里说的“奶妈不宜于盛妆”相通。
我们一般所谓打牌,其实还包括打麻将。说起来麻将这东西名声不雅,大概总与赌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细想是冤枉了它。纸牌一样能赌,下棋也有人赌,连世界杯都有博彩,“彩迷”的热情丝毫不比球迷逊色。在赌徒眼里,世上无一物不可赌,麻将不过其中之一罢了。
一直倒觉得麻将比纸牌精致和有意境。单看牌上的图案,春夏秋冬,雕工细巧;梅兰菊竹,疏密有致。就是东南西北风和繁体的“发”字和“万”字,也一径儿透出翰墨清韵。诚然,红中白皮、条子饼子有些世俗气,但非如此不能显出亲民的一面,第一流的艺术品多是雅俗共赏的。
我七八岁时就见过父母陪外公外婆打麻将,平时各有所忙,一年只得三四回,过年尤甚。我在后面看久了,颇积累了些心得,很盼望他们中有人去一下洗手间,我好临时替补,稍稍发挥一下。早期有四张牌叫“逢人配”,又名“百搭”,分别画着猫、鼠、县官,另一张忘了。难忘的是你手上缺什么它就算什么,因为跟谁都能配,故名“逢人配”。“逢人配”后来代指作风不好的女人,寓意是个男人就能勾搭,汉语的神奇,实非外人所能想象。
在老家我有过另一次别致的玩法:我和同辈的亲戚讲好,他们三个算钱,我不算;他们的输赢要付出“真金白银”,我是赢了固然不收钱,输了可也不给。亲戚们念在我远道而来,草草抗议了一下就接受了。结果我打我的,他们打他们的,即使我出的牌他们正好可以糊了,他们也拒绝吃牌——横竖赢不了我的钱。他们取笑地问我这么打有什么意思,我面不改色道:“我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超然有超然的乐趣。
我和老同学也打过麻将。毕业后定期相聚,说过了笑过了唱过了,不约而同想到麻将。就是从他们嘴里我听说了“砌长城”这个形象化的说法,初听简直惊艳,之后也还引为神来之笔。我们边打边聊,顺手吃着点心喝着饮料,氛围融洽,乐在其中。谁输到十块钱就封顶,“进花园”,再输就不付钱了。这时候麻将桌只是一个叙旧的场所,但见和谐,不见硝烟。通常我们会在“台北茶社”的包间里(我老家江苏大丰市解放前叫“台北”),窗帘、椅套、麻将桌是一色的苹果绿。墙角的假花草和墙壁垂挂的塑料藤蔓也是绿的,年深日久,从当初的新碧变成如今的墨青,鲜活不在,质地依然,如同我们几个越来越不年轻的打牌人。
当然并非所有麻将桌畔都这么平和。曾听说小区附近的棋牌室里,有老人输急了血压升高,当场晕厥的;再如《今古传奇》曾登了个诡异的中篇《人牙麻将》,背景在清朝,哪个男人输了就给橇下一颗牙齿,嵌进牌面里,有多少张牌就有多少颗牙,末了惊动了慈禧太后;又有新近上映的电影《听风者》,周迅饰演的共产党特工假借另一个身份做掩护,与三个国民党间谍打麻将,唇枪舌剑,彼此试探,互拼气场,可谓暗流汹涌,语挟风雷。柏杨在《西窗随笔》里不止一次调侃麻将是国粹,且写到抗战时一则轶事:当时某文人宣称“国家事,管他娘,搓搓麻将”,“被鲁迅骂了个发昏第十一”。
近几年网络势力大张,各类游戏纷纷被它收编,打牌也好,麻将也罢,通通从桌上移到了电脑上,好处是方便快捷,不占地方,坏处是把两种活色生香的娱乐抽象化了,不是可亲可感可触,没那么有血有肉有温度。纸牌摩挲手指尖的粗糙,麻将从手掌滑落的光洁润泽、微带清凉,以至合作者脸上会心的表情,对手面部莫测的笑意,有人偷牌被抓到的窘迫,乃至洗牌时的悉悉索索、劈哩啪啦,牌盒子里淡淡的香料味和灰尘气……一齐抽离了,余下的只是争斗竞逐之心。
这情形很让人联想到从写信到电子邮件,从寄名信片到发QQ贺卡。时代的列车风驰电掣,人在车上,起初只觉得兴奋的眩晕,沉淀下来才发现许多风景已不可复现,虽然可惜,却又无奈;明知是不可逆的趋势,毕竟还是有着难言的恋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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