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2-7-19 12:53 编辑
和朋友一起去参加葬礼,去世的是另一位朋友的父亲。时间正是盛夏,灵堂里哀声一片,衬着满厅花圈和长长的挽联,身上倒觉得几分寒意。在遗体前行过礼,请满面憔悴的朋友节哀,他笑了笑道:“人只要到过两个地方,平时计较的也就不计较了。一个是监狱,一个是灵堂。”我们听了,不知说什么才好。
记得林黛玉有过“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句子,借花喻人,自伤身世,寄托对时光流逝、生命脆弱的感念。贾宝玉没有她的才情,只好直抒胸臆说但愿将来死后成灰,随风飘散,不然若是有众姐妹的眼泪汇成了河送他他也悲中有喜。这有点像弘一法师临终前写下的“悲欣交集”了,只是尘缘未断,少了那份禅意。
除了对生与死的慨叹,还有推而广之的“人生如白驹过隙”、“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沧桑情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是一个例子,“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更曾令林黛玉心痛神摇,不能自已。这里便又涉及到过去与现在,“景物依旧,人事全非”的今昔之比。短篇小说集的经典《台北人》,据欧阳子概括,就是生死之迷、灵肉之争和今昔之比。作者显然是认为今不如昔的,大约因为“从前”是蒙上了一层岁月的浅紫色的轻纱,愉快的往事固然叫人留恋,感伤的或是愤怒的回忆也被时间漂洗冲淡,单剩下一点惘然,隔着一段悠悠的日子往回看,一样令人着迷。相较之下,自然是往昔更使人心怡。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中国人细腻敏感,中国的文人尤甚。这种民族气质,千余年来,迄无大变。然而也并非没有例外。张爱玲对此就不无调侃:“中国人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这‘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的感觉总像个新发现,并且就停留在这阶段。一个一个中国人看见花落水流,于是临风洒泪,对月长吁,感到生命之短暂,但是他们就到此为止,不往前想了。”她自己把清坚决绝的生活态度贯彻得十分彻底,去国数十年不返故土,也极少与其弟和姑姑联系,闭门谢客,深锁玉宫。世人以为寂寞,她却偏觉惬意,须是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她才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又透出别一种微妙的信息:“艾许太太看见娇蕊身上的衣料说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罗公司也看见像这样的一块,桃丽嫌太深没买。我自己都想买了的。后来又想,近来也很少穿这样衣服的机会……’她自己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凄惨,其余的几个人却都沉默了一会接不上话去。”向来不动声色的张爱玲一谈到穿衣服,略有点把持不住:一个女人上了年纪,不大能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了,她认为“凄惨”,归根结底,还是红颜易老,岁月无情,是“晓镜但愁云鬓改”的余韵。从最琐碎的俗事上,她不自觉的与“临风洒泪,对月长吁”完成了精神上的对接。张爱玲终究还是一个中国人。
有首旧词里说“到头这一生,难逃那一日”“今日容颜,老于昨晚。”“展放愁眉,休争闲气。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原词较长,只引这几句,也能得其大要。“难逃那一日”云云,说得太直白,反不及“今日容颜,老于昨晚”隽永蕴藉,耐人咀嚼。我想这词的意思辐射开去该是我们既留不住昨天,也躲不开明天(即死亡的“那一日”),唯有乐天安命,豁达自守,善待自己,善待他人,好好“修饰今日的容颜”,这一生也就不枉过了。只是道理如此,能豁达的又有几人呢——我自己也是做不到的。
退出灵堂,回来的路上,朋友对我说道:“他爸爸今年多大?”我说:“才五十出头,事先也没任何征兆,说走就走了。”朋友听了便不言语。我指着路旁一家小吃店说:“我们在这儿吃过饭的。”朋友看了一眼说:“那时男男女女有七八个人呢,现在有去外地工作的,有远嫁他乡的,人是再也凑不齐了。”我笑了笑说:“那么我们同在一地的,就要多聚一聚了。不算这次葬礼,我们也有半年没见过面了。”朋友想了想说:“是的,大家都很忙,也就顾不上了。”
当时随口说说,也不以为意。后来偶然想了起来,倒觉得有些意味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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