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进行新农村改造,把整个村都搬上了楼,建了几个硕大的小区。老爹打电话跟我絮叨这些变化,说遍了楼上楼下和对门的邻居是谁,最后说,三哑巴家在挨着的另一栋楼上,跟咱们家对着窗户,打开窗户一喊,就能相对聊天。
我笑着说:是那个掉进井里的三哑巴吗?
老爹说:是,但你小子不要瞎扯了,你根本没见过那事!
老爹说的那事,是指三哑巴掉进井里的事。这件事村人皆知,我亲眼目睹,栩栩如昨。那是八十年代的一个暮春之夜,村里放露天电影,结束时已经晚上九点多钟,三哑巴随着人流回家,沉浸在武侠情节里,迷迷瞪瞪,路过村里废弃的古井,一脚踩破朽破的井盖,扑通一声就掉了下去。那井里有滑溜的鱼,滑溜溜的青蛙,还有滑溜溜的蛇,三哑巴看不见他们,所以不觉得可怕。三哑巴庆幸水不太深,沙底柔软,没有受伤,并且由于天生舌头短,摔下来时也没有咬着舌头——这些条件说明三哑巴是最适合掉进井里的人。他嘿嘿自笑,用手四处搜寻,把鱼蛙蛇摸了个遍,确认没有财宝和武功秘籍后,就开始大喊,求人救他出去。没有走远的人闻声赶来,给他递绳子,用手电给他照明,在光亮里,三哑巴看到井里的鱼蛙蛇都半睁着销魂的眼睛看着他,大叫一声“乖乖”,一下就窜出了井口,甚至没有用着绳子辅助——三哑巴如果善于发现,他应该知道自己是有轻功天赋的。我挤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了三哑巴的一脸惊恐,也看到了井里的那些怪模怪样的生物的眼睛。
数年后,我写作文“最难忘的一件事”,就写了三哑巴的事迹。老师不信,给我评了个“丁”级(我们作文按照甲乙丙丁评级,丁级在合格之下),并反问:青蛙被主人公摸的时候为什么不喊救命?!
这让我很尴尬,按理说,青蛙有发声器官,被摸时确实该叫几声出来表示痛快或者不爽,可它偏偏不叫,让老师质疑我这个旁观者,还让我的作文不合格,简直不可原谅。
事情远非到此为止,老爹看到后,批评我说:写作文你也不能扯的太离谱,三哑巴掉井里的时候,还没有你的,生了你后那老井早就填平了,你还亲眼目睹,目睹个屁呀。
这个批评让我记忆忽然恍惚起来,我笃信我真切的见过三哑巴的落井,但又解不开事发时我还没有出生的时间悖论。
老爹说:你天天听村里人说这个事笑话三哑巴,听迷瞪了,以为自己见过而已,傻掉了!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傻掉,我经常跟同学朋友和外人讲这个故事,细节越来越丰满,像素越来越高。到现在为止,事实已经建筑的差不多了——除了家人和村里人,都相信我经历过这事,甚至有的人还觉得“三哑巴”是我儿时的化名。这让我很是欣慰。
一提起旧时代的贫穷,老爹逢人便说58年饥饿的惨状:那时候哪有春天啊,树都不敢发芽,一长出点绿苞,就被人抢着采去吃掉了,所以到了夏天,还跟冬天一样,到处光秃秃的,一点草影都没有,下几场雨,只有蘑菇敢长出来,因为蘑菇有毒,除了自杀的人没人敢吃,我有一次饿急了,吃了一口蘑菇,肚子痛的打滚,拉了一天肚子,最后保住了命,但把前几天吃的树皮全拉出去了,心疼了一个月...
其实,老爹出生在57年,他58年也就刚一周岁,别说记忆不可能有,就是走路估计还走不稳,哪有牙啃树皮啊。好多次我也想回敬他:你老小子别瞎扯了,那些事你根本没经历过!但我没敢说出来,因为只要我敢说,他就敢揍,这就是父子间的天理。但这让我明白了一点:这种超脱时间悖论臆想出现实的本领,是遗传的。
在这样日暖人困的春天里,睁眼闭眼间,臆想和现实世界的界限总是容易模糊,有时候觉得自己正襟危坐,感官灵敏,掐一下都疼,但一翻身,发现还是一场梦。其实,昨天和记忆一样,都不可捉摸,我们被悖论谬论和真理束缚,老是否定自己和别人,也是一种执念——我说这话的时候,感觉自己是个十足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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