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耻感
曾经有很大的可能,成为自己痛恨但却大受别人欢迎的人,那本是我人生的正常路径。作为公司门卫室一条听话又能干的狗,年轻时可没少咬过那些穿着破衣的人。读刘亮程《狗的这一生》,想自己半生际遇,同感无法言说。直到有一天,一件平常的小事照见了自己的样貌。
周末找兄弟喝酒,说在加班,叫我去他那里。发生一起未遂的投毒杀人案,他们正在审问嫌疑人,认真详细地做着讯问笔录。美少妇勾搭上村里民师,策划了一场大郎吃药的老故事。不同的是男人抢救回来,白眼儿翻正后第一时间报了警。于是把那民师拎回来当场突审。
那个时代没人觉得扇耳光揪头发脚底垫了砖头拷在门框上打有何不妥。坏人不就是专政的对象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让我难受的是讯问过程,从怎样勾搭如何上手在什么地方用的什么姿势干了多长时间对方是何反应……事无巨细反复追问,一共多少次,每次都要说。已经不是讯问,而是在听黄色故事。
正是夏收季节衣着单薄,所有人都听得满脸通红呼吸急促,裤子撑起了巨大的帐篷。我羞愧又难受,起身准备去厕所撒尿减缓反应。转身的那一刻,看到主持的那位中年大哥口角歪斜垂涎欲滴的丑态,越发觉得羞愧莫名。站在便池边,好半天才平息情绪撒出尿来。兄弟冲过来哈哈大笑,就知道你也有反应。赶快进来,我们马上审女的。
我落荒而逃。那时并没有仁拳概念,只是单纯觉得不对。到底哪里不对,事过多年才逐渐思考明白。而当时,这是最正常不过的讯问程序,是打击犯罪、维护治安的光荣执法。
此事对我影响深远。我的结论是:那是一种恶。任何能让人自我怀疑感到羞耻的事,都是作恶。没有耻感是成为恶人的根源,不管打着什么招牌,为了多么崇高的目的。
二、褚遂良
小学三年级便被逼着练毛笔,只许临摹褚遂良。我在谷仓的柜子里找到的字帖中,偏爱挺拔瘦硬的欧阳询柳公权,但老头子不许。理由是字的好坏无所谓不丑就行,学谁却是做人的基础,读书人必须像褚遂良才算读书人的样子。
叛逆如我怎么可能乖乖就范,还是这个的临几天那个的临几天,不翻回首页查看,自己都不知到底临的哪家。后来管松了,干脆不写只看纯读帖,背一些文章诗词、体会点间架布局,此外无所得。老头子揍过几回,见我几年不能归体只好叹气,彻底放弃治疗。没有一点诲人不倦的好脾气。
很多年后,身边朋友个个蔚然大家而我还是独创的三年级棍棒体无法见人。他们的字,个个都有褚遂良的影子。仔细想来,老头子是对的。书法名家千千万,为读书人铭记的还是课业之外的做人。科举时代,做官必须读书,能皇榜高中的个个都会书法一道,那是基础的童子功。不像今天,稍能归体某位先贤就衣食无忧,整天被附庸风雅的小官员小老板围着,过去可不知饿死了多少没有中举的书法大家。能传承下来的,是技巧之外的为人风范。
褚遂良当得住千载流传世代景仰。他放弃了只需点头装傻就可位极人臣的机会,将一把老骨头丢在了越南清化。如秋叶凋于异乡,魂魄难归。
三、敏感
不止书法,几乎任何一种艺术形式,似乎都是这个原理。玩得好的,叫做德艺双馨。德艺双馨的毛病是命运不济,往往容易落魄甚至横死。读书人倒不怕死,但是怕落魄。文官死谏触柱而亡可以青史留名,落魄流放不知所踪,生平“不足为外人道也”则令人无法忍受。读书为了出名是胎带的文化基因,入仕还要排在第二位。相当于混论坛,情愿版主不当要先当砖神。如果既是版主又是砖神,那可就德艺双馨坛生圆满了。麻子丢掉黄金不做版主,是件多么遗憾的事啊。
单看麻子文章,有些褚遂良的风骨,但褚遂良可没他这种烂脾气。风骨刺破屁股,那叫骨质增生,严重的得上医院开几刀。我的右腿年轻时因公受伤超量恢复,就有骨质增生的毛病,睡觉时抵住关节囊导致失眠。这是我忧国忧民的主要原因,睡不着就想事儿。
也喜欢吴瑞的文章。徐徐展开缓缓铺陈,有早春兰花初开若有似无的氤氲之香。但可是,这两个人的文章不但风格迥异而且立根相对,麻子如褚遂良吴瑞像沈三白。沈三白还看不起褚遂良。
他们都缺失了同一种东西。敏感性。
敏感性是不可再生的东西,如人之初决定寿命长短的端粒,一天天磨损直至耗尽,然后宣告生命完结。嗅觉味觉视觉、爱与哀愁愤怒、语言音乐绘画……一切可以指称的东西,我们对世界的感受,每分每秒都在被时间的砂砾磨损,逐渐变得迟钝麻木习以为常。不可逆向无法修复,唯一的办法的尽量减慢,保护仅存。
麻子感觉不到骨质增生的麻烦,吴瑞感觉不到外界的阴冷。说不上谁好谁坏,能自洽于现状就是好的。但敏感性的丧失如果导致耻感的磨损,就可能在无知无觉中走向不测的深渊。
四、食人族
忘了谁的书中有个故事。一个英国贵族在非洲发现食人部落,仍以食人、生啃为好,尚未开化。反复劝解无效,只好将酋长之子带回伦敦抚养,令其接受精英教育、学习上流礼仪文化。少当家在伦敦生活十五年,深得现代文明熏染,返乡继承了酋长之位。
又三年后,贵族思念养子,并欲检验教化成效,启程重返非洲丛林。酋长见养父大喜,感念养育之恩,举办盛大欢迎仪式和人肉盛宴。贵族不悦,我教你养你多年,不料还是如此蒙昧。酋长惶恐应答:您的教导刻未敢忘。您看,我们现在吃人肉都是烤熟的,而且铺了桌布、用了刀叉盘碟呀。
好玩,也耐人深思。文明文化,必立足人本、人文精神,尊重生命尊敬他人为基础,然后才有优雅和仪式。优雅地吃人与暴力地生啃,没有本质区别。看血盆大口的红,谁愿去分析那一抹鲜艳,到底是口红还是鲜血?
读书人的关注点,万万不能放在精美的桌布和盘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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