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无蕊 于 2024-1-13 14:52 编辑
去年底知道有这样一部书出版,几乎于第一时间购得,因为这是一部想象中存在着的很想一读的书,没有,那没办法,且想着,有了,当然就成为必得之书。书到了,捧在手里,象一只刚出笼的包子,这是没有过的感觉,特别是读陈丹青的后记,有墨迹未干之感,那是至情至性的文章呢,他对木心的感情令我动容。
木心的书,我买了大概有四五部,其中《琼美卡随想录》、《哥伦比亚的倒影》是在图书馆看的,看完也就看完,没有想到买上一册。陈丹青的《退步集》也是在图书馆读完的,很好看,很容易看完,对他那些观点我很感兴趣,对他那些观点以及他的文学素养之所从来则更感兴趣,对他的《退步集》我倒是无可无不可。我觉得《退步集》书名很好,内容呢,并不是退步的。人生在世,触处退一步,完成自己,那多好。既然陈丹青称木心为师尊,我就不免对木心教过他些什么生出好奇,将它想象成一部书的样子,没想到它真的被一笔一笔记录下来了,早已是一部书稿,随时可以成书。
忘了在哪里看到陈丹青一个说法,说他自己那样一本一本出书,其实是为了木心的书在内地出版造势,这说法真的吗,他做到了,我就是读了《退步集》追去读木心的。我喜欢木心,容得下木心,尤其喜欢木心对文学的态度,他说,文学是什么,文学是对文学家的一番终身教育。文学与人的这一层关系,说得太好了,而木心居然说到做到,这是读《文学回忆录》后我才确认无误的,我更喜欢木心了。真的,文学里不放入自己,不成其为文学,而自己若不能在放入文学的过程中得到完善,也不成其为文学。我对文学就取这样的看法,说到功利,这是再好没有的功利,这是修道,是长生不死之术。初读木心,有不习惯的地方,那么我且来试着习惯,我不能和二十年前的木心争论什么呀,就算我对,那也将是我愚蠢。木心好用三个指标评定作者:头脑、才能、心肠。木心说这三个指标的不平衡造成作者的风格。他没有说作者可以在他的作品里有意识地淡化某项指标。《文学回忆录》里的木心是慈悲的,《琼美卡随想录》里的木心就有点刻毒,读完《文学回忆录》便可以看出木心在《琼美卡随想录》里有意识地削弱了心肠,这样一发现,那点刻毒也成为好意,便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批驳,那果然是愚蠢,木心已为之准备好了毒毒的一笑,在他发表那些势必受到批驳的尖利的文句时。
木心说一部文学史说下来,可取的是他的观点,《文学回忆录》在手头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看完之后觉得有必要把《琼美卡随想录》、《哥伦比亚的倒影》买来重温一下,结果《琼美卡随想录》重读一过,有一发现:仅就观点而言,《文学回忆录》不出《琼美卡随想录》的范围。《琼美卡随想录》不过两万余字,《文学回忆录》四十余万字,而木心的讲稿好象有二百余万字。然而这次重读《琼美卡随想录》读得很有味了。木心说《红楼梦》里的诗与《红楼梦》是水草与水的关系,那么《琼美卡随想录》一变而为《文学回忆录》便是水草放在了水里。木心说曹雪芹将他所处的时代抽去,自创了一个世界,那么《琼美卡随想录》的作者也抽去了他的身世,而没能随书附一个世界,而《文学回忆录》里则有木心并随处与我们共处的世界相接,这部“荒诞小说”可以辑出好几部书来,比如一部世界文学评论,一部作者小传,一部随想录,一部论写作与阅读。在我看来这是一部轻松愉快的小书,可以随时玩于指掌,而意思无限,难可一时穷究,这里面几乎有一个完成的木心,至少可以看见这个自我完成者的身影。陈丹青说这是一部大书,那是他感情用事,那么就算它是一部大书好了。其实何必言大,“最佳景观:难得有一位渺小的伟人,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的活了几十年”,就用木心的话来评定这部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书吧。
陈丹青《后记》最令我吃惊的话:“说来造孽:木心所标举的伟大作品:古希腊,圣经,先秦诸子,莎士比亚,尼采,拜伦,纪德……二十多年过去,我一行也不曾拜读。”这自白或可见得陈丹青的文学素养几乎全来自于木心的世界文学史课堂。
而最感人的话:“今年春,诸事忙过,我从柜子里取出五本笔记,摞在床头边,深宵临睡,一页一页读下去,发呆、出神、失声大笑,自己哭起来:我看见死去的木心躺在灵床上,又分明看见二十多年前大家围着木心,听他讲课……我们真有过漫漫五年的纽约聚会么?瞧着满纸木心讲的话,是我的笔记,也像是他的遗物。”
我读《文学回忆录》,遇到我了解的部分便觉得太简略了,遇到未知的部分,便被撩起去深入了解的兴头,我是要录出一个书单,能找来的便尽量找来领略一番,木心的眼光是信得过的。
世上有身教之事,陈丹青这机缘不可复得,《文学回忆录》不可能包含那五年的文学远征赋予他的教养,我看《文学回忆录》也不可能“发呆、出神、失声大笑,自己哭起来”,它对我来说并非“遗物”,而是我能给自己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这篇《后记》于整部书关系甚大,它讲明了《文学回忆录》形成的过程,造成现场感,又讲了它最终成书的触机。如果说木心的最后一课托住了五年来的讲述,这篇《后记》可算《文学回忆录》最好的封皮。这部书做得的确也很美,小有别字而已。
现场感的作用有多么重大呢,且举《后记》一段文字为例:
有次上课,大家等着木心,太阳好极了。他进门就说,一路走来,觉得什么都可原谅,但不知原谅什么。那天回家后,他写成下面这首“原谅”诗,题曰《杰克逊高地》:
五月将尽
连日强光普照
一路一路树荫
呆滞到傍晚
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
天色舒齐地暗下来
那是慢慢地,很慢
绿叶藂间的白屋
夕阳射亮玻璃
草坪湿透,还在洒
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
都相约暗下,暗下
清晰,和蔼,委婉
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这首诗在诗集《我纷纷的情欲》里不能给我什么鲜明的感触,尽管木心整首诗都是在为那最后两句营造或者说还原触发它的情境,却终究不肯说是在去上课的路上,真的,陈丹青实打实的一句话造成的情境比木心的诗来的真切,所以啊,我读出了慈悲。
木心说,十九世纪上帝死了,二十世纪人死了,又说后世不再有读者。我很想告诉他这是不对的,因为大地没有失去盐味,至少在我这儿还是咸的,当年非洲的年轻人写来一信,给老了的纪德以莫大安慰,这样的安慰木心也得了么。木心,谢谢你的礼物。
三月二十四日凌晨
(盗个图,我对我的书下手不会这么狠:)
20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