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当日吃过晚饭,李良开和邓芝萍有过一次长谈。
说是长谈,其实更多时间是邓芝萍在回忆自己的人生经历,李良开也就是个倾听者,偶尔插两句话,算是回应。听完表妹的讲述,李良开由衷地表示赞赏:“你这一辈子也不容易,好在你都挺过来了。都说好人有好报,都奔七十去了,你还一直在帮助别人,很不简单。我就奇了怪了,小时候也没看出来你这么能干啊?”
说到小时候,邓芝萍来劲了:“三哥,你老实告诉我,小时候你到底喜没喜欢过我?”
“哈哈,多大岁数了,还说这个干啥?”李良开有些尴尬,想转移话题。
“别打叉,照实说,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邓芝萍不依不饶,“有时我也在想,当初要不是我父亲突然到唐家岩找我,长大了我也许真的会嫁给你。大姑一直有这个意思。现在我就想知道,当初你是怎么想的?”
李良开更尴尬了,嘿嘿干笑了一下:“我能怎么想?肯定是听我屋老娘的。你大姑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在的时候,我们几兄弟都怕她。”“哈哈,喜欢就是喜欢嘛,还拐弯抹角的。”
邓芝萍开怀大笑,“三哥,说实话,当年我是喜欢你的。可惜我们没这个缘份。”“谁都争不过命。不过,这样也挺好。”
话说开了,李良开自然了许多,“幸好你没嫁给我。要不然,你现在就和你三嫂一样,农村妇女一个,连个远门都没出过,更别说搞什么文化庄园了。”
“农村妇女怎么啦?我看没什么不好。”邓芝萍反驳道,“三嫂人不错,我很喜欢她,我们两个经常打电话。”
“她是不是经常说我坏话?”李良开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道。“哈哈,让你说对了。”邓芝萍也不客气,
“我可是听三嫂说了,你那个犟脾气还是没有改,自己认定的事情,别人怎么劝都不行。三哥,不是我说你,你都这么大岁数了,管那个老院子干什么?老房子都快垮完了,也没几个人住,留住它又有什么用?再说,***要干的事情,你挡得住吗?自个儿身体又不好,胃病这么严重,不安心在家养病,在外面跑个什么名堂?别怪妹妹说话不好听,有个好身体,比什么都强。祖宗的事,后人的事,你都能管过来?我劝你还是别管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当然,你不出来也出来了,那就好好散散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眼看就满七十岁了,想再出来,机会怕是不多了。”
这番话,本来是徐小芳的意思,她不止一次在电话里向邓芝萍唠叨,说得次数多了,邓芝萍差不多就背了下来。看到李良开灰暗的面色,联想到他本人还不知情的胃癌,邓芝萍很是心疼,一着急,就忍不住批了李良开一通。
同样是这番话,如果从妻子徐小芳口里说出来,李良开肯定会听不进去,弄不好还会大发雷霆。可从自己曾经喜欢的表妹口中说出来,李良开不但没有生气,还频频点头表示认同:“老妹,你说得有道理。但我就是想试一试,不努力,不付出,怎么就知道不行呢?我都这把岁数了,说不准哪天就去见老祖宗了。如果连老祖宗留下的老房子都保不住,他们的坟也被迁走了,如果我这个后人连阻止的意思都没有,哪有脸面去见他们?”
“说你犟,还真是犟。”邓芝萍无奈地笑了笑,“三哥,这事就算要做,你也应该换一换思路。国家搞建设,拆掉的老院子老房子多了,迁移的祖坟也不在少数,如果都不让拆,都不让迁,还搞什么建设?所以你要换个角度,别再拿老院子和祖坟说事,就提一个要求,就是留住那一排上百年的柏树。这符合建设生态社会要求,国内外也有先例。人家为了一棵古树可以改变高速公路的走向,投资增加了上亿元。为了几十棵古柏,完全可以改变高压电线的线路嘛。这样一来,柏树保住了,老院子和祖坟自然就保住了。”
“高,实在是高!老妹,你太厉害了!”李良开越听越兴奋,“你这叫曲线救国。不,应该是一举两得。也不对,我看就是一箭三雕。大城市的人就是不一样,脑壳比我们这些农村人灵光多了。”
“哈哈,三哥也学会忽悠人了。”自己的建议被采纳,邓芝萍甭提多高兴。
十月二十四日早饭后,李良开和儿子儿媳告别邓芝萍夫妇,还是由王国治开车,一行四人往京城赶去。按照之前的安排,这天上午先去参观鸟巢和水立方,中午去王国治家吃饭。
算起来,王国治与李良开也是亲戚。王国治的父亲叫王中权,是李良开母亲邓氏幺舅家的独子,比李良开小一岁,从小娇生惯养,养成游手好闲的坏毛病,名声不是太好。但人的命运实在难以预料,一九六三年秋,铁路部门到川东偏远农村招收临时工,说是条件很苦,工资也很低,有人传言跟劳改差不多,正经人家的孩子都不愿去。眼看完不成上级赋予的任务,公社给各生产大队下达硬指标,还暗示可以把那些调皮捣蛋、不好好干农活的家伙推荐上来,只要入围,不去也得去。
就这样,当年十八岁的王中权被强行征用为铁路工人,开始天南地北地修建铁道线。几年锻炼下来,原本吊儿郎当的王中权逐渐成熟,先是顺利转为正式工,后又回老家娶了大队最漂亮的王二丫,结婚后工作干劲更足,多次评为先进个人。后来,幸运地被提拔为干部,退休前是铁道部机关的一名正处级干部。
王国治在川东老家出生长大,高中毕业后和李远同期入伍到西藏,两人被分在同一个部队,新兵连在同一班,后又同期考入昆明陆军学院,毕业后一同分回原部队。干到副营职,按其父亲要求申请转业,正式落户京城。
在车上,唠起王中权的人生经历,李良开顺势做起了三个后生的思想工作:“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句老话绝对正确。所以,我们不要瞧不起任何人。有的人,现在可能不行,不等于他以后还不行。那些大领导,当年谁能看出来他能当上大领导?没人能看出来。包括那些犯过错的人,坐过牢的人,暂时不受领导重视的人,将来都有可能大有出息。”
“老汉,您给我们上政治课呢?”见父亲一本正经的模样,李远觉得好笑,“我跟您说,部队经常上政治课,我和国治被熏陶得差不多了。”
“个老子的,翅膀硬了不是?还嫌我话多!”李良开也不生气,“有本事你娃儿莫给我当儿子,只要当,老子说话,你就得听着。”
“好好好,你说我听。”李远赶紧告饶服软。
见父子俩斗嘴,田梅和王国治哈哈大笑。笑过了,王国治开口说话:“李远,你还别说,我感觉表叔说得很对。我们单位就有一个哈儿,一点也不耿直,成天算计来算计去,眼睛只朝上看,能用上谁才对谁好,我们都烦他。”
“这样的龟儿子,我也遇到过。”李远接过话茬,“久走夜路会闯鬼,这种货色,有他们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
“你说得太对了。”王国治表示赞同,“我们单位那个哈儿,算来算去,最后把自己算进去了,吃了个大亏。”王国治一边开车,一边讲起了故事。
这个哈儿姓任,暂且叫他小任吧。话说有那么一段时间,小任很烦,不知该如何应对处长对自己越来越明显的冷淡。原本一切正常。但自从小任找朋友淘弄了一个后四位数字完全相同的手机号后,再见到他,处长的脸总是晴转多云。小任如坠雾里,没把处长的不高兴与自个儿的新手机号码联系起来,以为自己在别的方面得罪了领导,又不好明问,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忍受处长的忽视漠视甚至轻视。
说起来,处长也真够过分的。那天小任儿子班里开家长会,老婆碰巧出差了,他去请假,处长竟然没被批准,说是上级领导要来检查工作,任何人都要在位。结果等了一天,也没见来什么领导。老师却打电话把小任好一顿责备,说他不重视孩子,不配合老师工作。儿子回到家里也是又哭又闹,挨了一巴掌才消停。
这样坚持了一个来月,小任实在挺不住了,向处里负责文件收发的闲人马大姐取经,看看怎么才能让处长高兴起来。收了小任送来的一瓶化妆品之后,马大姐开出秘方:去给处长淘弄个靓号,他早就嚷嚷想换手机号了。小任恍然大悟。
第三天早上刚上班,小任借单独汇报工作的机会,把一个后四位号码完全一致的手机卡交给处长。为了这个靓号,小任可没少下功夫,找了人,花了钱,顺带用自己的身份证办了一个非常优惠的资费套餐,还预存了足够使用一年的费用。
正如马大姐预料的那样,处长高兴了,从此见到小任满脸阳光。小任的工作稍稍做出点成绩,处长便大会小会的表扬,说这小伙儿能干,将来会有大出息。
半年后,小任那个在上级机关工作的同学传来消息,说是有个领导认为小任他们处长年纪偏大,准备让他手下的一个心腹来接替。马大姐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个消息,不止一次在小任面前叨咕:可惜你那个靓号了。
一天午饭后,小任不动声色给处长那个靓号办了停机手续。
用得好好的手机突然打不出去了,处长觉得很意外,跑到营业厅一问,告知机主已办理停机,若需重新启用,需要拿机主本人的有效证件前来激活。弄清了缘由,打探到了上级想要换掉自己的消息,处长不动声色,什么也没说,见到小任一如既往地微笑点头。
只是从那以后,平时话多的处长突然变得沉默了,不再热衷于开会讲话,也不怎么表扬小任了,偶尔开会传达文件,总是讲自己要对得起组织的培养,决心站好最好一班岗。
过了三个月,小任那个同学突然打来电话:那个领导被纪委两规了,他的那个心腹也被专案组控制起来。消息传开后,处长的话又多了,处里的大会小会也多了起来。又过了大半年,处长还是那个处长,闲人马大姐到龄退休,小任调整了岗位,接替了马大姐的工作……
“还真有这种人?是不是你瞎编的?”王国治刚讲完,李良开就表示怀疑。
“真人真事,一点儿也没瞎掰。”王国治的回答掷地有声。“这家伙也太那个吧?”李良开感到很不理解,“那个处长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别人给的东西就那么好用?你们两个都是干部,可不能干这种吃拿卡要的事情。”
唠着唠着,这个前村主任又重操旧业,做起了后生们的思想教育工作。
【桐言无忌】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位半百已过,一位接近古稀,当提起儿时的记忆,依然清晰再现,如似昨日!
两小骑竹马,伊人嗅青梅,邓芝萍和李良开一对表兄妹在房前屋后、田间地头留下了嬉戏玩耍的足迹,同时在逐渐成长的过程中,对彼此增添了无限的憧憬和爱恋,如若不是邓芝萍的父亲千里寻女,这对劳燕定会成双入对、比翼齐飞,怎奈尘事难料,缘深缘浅缘不由人,一别已是沧海桑田、经年流逝。儿时没有说出的爱情,此刻知晓后除却的是凄美,还原的是完美。因为两小无猜已经各自为家,相互安好彼此妻贤夫贵,这何尝不是老天最好的安排呢?
王国治单位的小任只是渝夫笔下一个社会普现象的代表。多年以来,诚信已经成了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一粒尘埃,人与人之间相互防范,充满着勾心斗角和阿谀奉承,他们通过各种手段进行各种尝试来谋取己利,有的人初试牛刀展英才,有的人屡试不利乱投石,小任是属于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吐出的丝缠自己身——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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