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山西,似乎那该是最老实最忠厚的一个省了,亮堂堂的《走西口》很江湖气地打扮出了光滑滑的山和朴素素的人,甚至连贩浆走卒们也口碑结实,头面心地都梳洗得足够干净。即便是穷也要穷他个堂堂正正理直气壮,既沉静坦然,又陈旧张扬。
戏剧经典的苏三和长平古战场曾经腥风血雨悲天抢地,却也透着苍劲。恒山、壶口、平遥、华严寺,哪一个都足够响当当,鹳雀楼就不用说了,万荣的秋风楼和飞云楼也毫不逊色。哦,对了,山西的四大名楼,还有一个无论风格语言,甚至连名字都感觉怪怪的袄神楼。
想必是供奉着被称做“袄”的什么神。
祆神是波斯的牛身鹿角的胜利之神,它代表着极其具体的光明和温暖。袄便是温暖,金庸笔下的明教,追根溯源,便是袄教。
波斯人摩尼在公元3世纪创立了摩尼教,摩尼教把世界分为光明和黑暗,光明世界的王者被称为明父,而摩尼教的教义声称人诞生于黑暗世界。为了救民于水火,明父派光明使者来拯救人类。于是,光与暗,善与恶的论争,从未在任何明确的意义上真正休止。摩尼教曾是世界第一大教,它传入中国的时候,被称做明教,既象形又会意的说法是袄教。
袄教最终还是败于僧道之手。溶于佛教大约是在明清时候。当年明皇清帝为了肃清林立中原的各类异教,大肆捕杀明教中人,明教残余被迫退守山西贫瘠之地,在遥远的介休城里休生养息。于是,一座袄神楼既是光明延续,又是苦悲之奠,毕竟把历史细细翻拣至今,只有这一座袄神楼可以做为例证,感知所谓明教真的曾经在中华大地上把持着一个与世无争的小世界,免得让那些穷经皓首的学者们连一丝胡乱猜想的依据都显得过于苍白。
端坐在街中心的袄神楼似乎衣冠朗朗从来不失静雅安稳。“凸”字型的格局和牧羊犬、驼象等神塑里散发着浓郁的波斯异域风味,檐角上如意形的神兽雕塑又体现了典型的山西民风。褪下神教的圣衣,重归一座异域风格的名胜身份,楼宇间既斑驳重重又细沙漫漫,你很难想像这里既非繁闹都城,又远避中原喧闹,一座小小的楼宇就这么挺住了数百年烽火又延传了数百年香火,安然地与贫苦和遗忘尽情厮磨又在悲剧情节上求得一丝具体的胜利。
毕竟,仅存的星星之火,也可能就是后日的燎原之望。信念不绝,便光明不绝。
隔壁的平遥古城一片喧嚣盛世的样子,小小的介休城却安静得堪称拘谨。超脱于一步之隔的繁华之外,才能静守一方田园卓然自在。而即便是这般的静巧,却又似乎稍稍收紧心跳,整个历史就在瞬间变得热闹起来。那些精彩之处并没有耗尽生机而是蓬勃地生长,健康爽朗得让人羡慕。丝绸之路把袄神请进了中国,于是一座楼里便住下了坦荡光明。那些木雕石塑很难守住信仰,只能守住记忆,就像伟大得一塌糊涂的长城也保佑不了一片茂盛的文明,但精神的健硕和身体的健硕毕竟是牢不可分的,一座楼,究竟还是一个后英雄时代的奋斗主题。
袄教的教义是行善去恶,众生平等,至少,对所有的暖意报以虔诚。从遥远的波斯到古巴比伦,再到罗马,所有的古文明发祥地都曾经是太阳神教的子民,尽管罗马教皇戴克里在公元296年下令烧掉那些出家的修士和教义书籍,上演了一幕西方的焚书坑儒,而金庸的《倚天屠龙记》里,名门正派也对其群起而攻,但对理想世界的追求和光明温暖的向往,从最初的造物主血肉了人整合了人开始,就再没有熄灭过。
而现在,我们只需要一仰头,就看得到光明。有断续的云飘过雨淋过,袄神楼的三重楼檐阴阴晴晴着不动声色,很有些诗一般的从容淡定。从山门起,最上层的戏楼和中央的神殿都透着久违的排场和风光,它不忏悔不害怕,甚至不声张不讨好,与它所处的日子水乳交融,不牌坊般故作贞洁却也不怒而威,不标榜高尚也不通向罪恶,甚至不自视清高地俯视众生却又偏偏用简单的挺立就隔绝着众生。一座楼台几处香花,自顾自地平衡着过去和未来、贤淑和庄重;自顾自地与那些大恩怨大征伐擦肩而过,成就了自身朴素的同时,又调节着史简中那些与苦难直接相关的所有章节,轻轻一个微笑,就轻而易举地问鼎历史间的所有伟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