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无闲田

远古乡村

1
他坐在房间的靠背椅子上，椅子后面是床，左手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热水杯，右边放着一个塑料桶。


每天早上，老二烧好茶倒进杯子里，把塑料桶里的屎尿倒进粪坑，用水清洗一下放回原处，然后出门买两个馒头回来，放在茶杯边上。


“爸，吃的喝的都给你准备好了，我出门了，中午会回来做午饭的。吃午饭后，我带你去麻将馆坐一会。”


“你喂鸡没有？”


“喂了，这些事不用你操心。起床的时候慢点，不要摔跤了，不要把尿桶碰翻了。”


“你怕我摔跤就不要出门。今天冷不？”


“那不行，我跟他们约好了的，要好好玩几天，开春之后我会忙死的。跟昨天差不多，阴冷，下午会好一些的。”


“你忙个鬼，没娘心的东西。狗日的，我老了，都不管我的死活，都不带我去看病。今天老子不去。”


“爸，以后在外面脾气好一点，免得别人看笑话。我们不是带你到好几家医院去看过了吗？你是老瞎的，医生都说没得治。我只能保证不让你饿着不让你受冻。你想要哪个管你的死活？你又没有当官。你要是当官了，眼睛就不会瞎，只会心瞎。现在啊，住在高干病房，有专门的护士小姐专门的医疗队给你治病。我呢，开一家大公司，钱多得花不完，就不会坐在连暖气都没有的麻将馆打牌了。”


“你！老子种田老了病了就该受这份罪？狗日的，看不起我，你自己还不是个农民！”


“是啊，我是农民，我年轻的时候在外面打工，老了干不动了，没地方要。我这不是回来接你的代吗？穷困潦倒，除了种田，只会打牌。种田可以养活我让我活着，打牌是我活着唯一的娱乐。”


“你不要嘴硬，老子养大了你们，老了你们不敢不管我。你呢？老了病了，怎么办哦？把个家都丢了。”


“你这不是说废话吗？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他们了，是她看不起我，是她狠心把我赶出门，不是我丢下她。我想好了，现在存几个钱，老了跟村里的光棍们一起养老。如果真的病了，我就自己爬后面河里去找死，绝不会让自己受罪。”


“你就说狠话吧，到日子你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他恨恨地说道。


“不要抱怨了，快起来，馒头结冰了啃不动。”老二的叮嘱声和脚步声消失在屋旁的小路上。


他唏唏嗦嗦地坐起来，穿好衣服，摸索着站在尿桶边上，想了想，叹了一口气，又摸索着坐在了尿桶上，尿完之后穿好裤子，慢慢地坐在椅子上，摸索用床上的一床小毯子盖在膝盖上，摸索着把拐杖放在身边，摸索着把塑料袋子拿在手上，馒头还有点温热，门缝里的冷风丝丝吹来，让他觉得有点冷。


吃完馒头，赶紧摸索着拿起保温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热水，盖好杯子，用双手捧着。

远古乡村

2
房门外十几只鸡在啯啯叫，他站了起来，试图与往年这个时候一样，到前面堂兄家去坐一会。他家里总是很暖和，每天都烧一堆火，老两口坐在火边说孩子们的事情。他去之后，很少说话，坐在火边上打瞌睡，听他们聊天，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就会出现很多的画面，与他有关的生命中的记得住的画面，都会出现，这样的画面，总是让他有点心酸也有点心疼。


三个月前，他的右眼中的那点光没有了，那些天他惊慌失措。夏天，他还帮老二收割，还种了一园子的菜，老天爷怎么就忽然把他眼里最后的一道光都夺走了呢？于是，他对儿子们发出求助和警告，他要去医院看看。


他失去第一只眼睛已经有十年了，那时，左眼很痛，里面长了一层布，老伴瘫痪在床，他无法出门，几个外甥和外甥女给他治病的钱没舍得丢进医院，后来眼睛不痛了，却陷进去了，左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粘合在一起了，再也没有睁开过。当时他想，失去一只眼睛还有一只，他万万没有想到，十年后，右眼也没有了光。


大儿和小儿都在外面打工，大儿的社保还没有交完。小儿的保险也没交，儿子还没有成家。


他们不敢耽误工作回来陪他，也没有时间回来商量他眼睛的事。老二说，等他们回家过年的时候再商量该怎么办。


老二离婚了，身边有个女人，农忙的时候他去帮忙。偶尔，那女人也过来住两天。两个人都想得开，女人不可能过来跟他一起过，她的那边有楼房，有儿子，有土地。老二家有父母留下来的两间平房，破烂不堪，还有一个老父亲和几亩土地。女人需要一个男人出力，老二刚好有的是力气，他不喜欢受约束，这种两头跑的日子，正好合他的心意。一年除了春种夏收，多半时间都可以坐在麻将桌上。这个女人比结发妻子好多了，不会要求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不休息，去工地上干最重最脏的活，不会嫌弃他跟不上时代。


他想着几个孩子们的难处，内心无比的忧伤。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村庄上的男孩，过了二十五六岁如果没有找到对象，就会熬成光棍。村庄上三十几个好劳动力，身强体壮，没成年就在外面打工，二十大几到五十多岁的，就这么熬着熬着都成了光棍。他的大外孙三十大几了，家里没钱，又没有一技之长，就是个光棍。小孙子二十多岁了，还没有恋爱对象，估计也会成为光棍。


想到这些后辈们，他的心就会有种揪心的痛。

远古乡村

3
他想哭，却怎么都流不出眼泪。


“妈妈，妈妈。”


他忽然听到自己在喊妈妈，抬手摸了一下脸颊，手指上有冰冷的泪水。


妈妈，他有记忆起就没有喊过妈妈，妈妈在他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怎么活下来的，都说他命大。开始记事起，他就在土地里劳作，忍冻挨饿，破衣烂衫，到结婚生子，那个娃娃亲的女子，漂亮的女人，跟他一起熬过一个又个春夏秋冬，熬过一场又一场政治风暴，最后类风湿瘫痪在床，痛死在床上。


他想不明白，他和身边的兄弟姊妹们把一生献给了土地，儿女跟他们一样，儿时就在土地里劳作。待到儿女成年后，土地养不活一家人了，房子越来越破，儿女成家生了孩子，丢下孩子四处打工谋生。说得好听是工作，说白了就是卖苦力。


卖苦力比干农活还累，不过能看到一点现钱。这点钱总是不够用的，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一年一年在外劳累奔波，为了他们的孩子受一点教育，为了在村子里建一栋可以安居乐业的房子。这一晃孩子们在外面奔波了二三十年，二三十年的时光啊，他从青壮年到耄耋之年。


现如今儿女们都五六十岁了，儿女们都老了。老了都会生病，是大病还是小病落在身上，好像全凭天意。他问了很多人，也问了很多次，孩子们缴付的社保，他怎么都理解不了。一年几千块，这实在太难了。他一想到堆积在心头的难处，就会咬牙切齿地骂出声，“狗日的，狗日的。”


他很累，心也累，他骂几句“狗日的”心情就会好一些。他很烦农民这个身份，他不知道农民究竟到什么年龄才算是真正的老了，是不是农民没有老可言，死了才算老了。


活着的老农们都咬着牙齿说自己的幸福，没有一个生病之后舍得花钱的，当然，如果摊上大病，也没有谁家有钱让老人住在病房接受治疗的。社会和儿女们就这样默许着农村的老人拖死，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苟活着。他们不想子女背上不孝的骂名，他们不想给儿女增添负担。他想了想，不屑地说“真虚伪”。


他从不虚伪。


天气好的时候，下午，老二背他到麻将馆，他和几个不打牌的老头老太们坐在门口晒太阳，冷风吹在身上，使得他浑身难受，他难受的时候，想坐里面，老板不让，或者说，来这里玩的人很多，没有空地给他坐。“老二，你个没良心的懒货，就知道打牌。狗日的，狗日的。”


“你怎么又骂人了？不嫌丢人，不要骂了。没事干，打个牌怎么了？我又没有用你的钱。”


“坐在这里喝西北风，不舒服，我就想骂人。”


“哥哥，你不要骂，骂多了小心不给你饭吃。再说了，老二也不容易。”


“他敢！我大儿和小儿出钱给我养老。”是的，这是过年时三个儿子商量的结果，他们每家每月出一千，老二照顾他。


他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害怕的，最后这几年，只有老二跟着他住在破房子里，只有老二管他一顿三餐，也只有老二为他送终。


他想，他会死的。


老二没钱买社保，打工的钱都给前妻了，前妻的钱全部用来培养孩子了，背着农民这个身份的孩子们，读再多的书，将来过得怎么样？是不是真的能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他想不明白。他打听过想让老二补交社保，补交社保要十几万，这么多钱，从哪里来啊。老二也快老了，到时候有个病痛什么的，谁来管老二的一顿三餐啊？


“狗日的，狗日的。”


很多时候，他就这么坐在家里想这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他这么想着，觉得浑身发冷，摸索着爬上床。


起风了，屋后的树枝在狂风中呜呜嚎叫。20220222

坡度

老姐来啦！开心！

远古乡村

坡度 发表于 2022-2-23 20:16
老姐来啦！开心！

很久没来了，今天来看看你们。

坡度

远古乡村 发表于 2022-2-23 20:18
很久没来了，今天来看看你们。

太好了！

轻言

养老问题,无论农村还是城市都一样尖锐.城市化使大量农村人口转变成劳务工,这种流动性创造了财富,也确实对家庭稳定造成一定风险.好久不见,问好远古姐.

泌水

问好老妹儿！

金牌打手

我好喜欢这里的对话。

人生的苦涩中还有心思说一点类似俏皮话的自嘲。
看得开吧，又无奈。

特别喜欢。
很有味道。

井冈

赏读，问好！

重磅企鹅

养老事业是民生大问题，党和国家领导人一直很关心。

说到2025年覆盖城乡的老年健康服务体系基本建立,有盼头了。

四手

很真实，很残酷，
老龄化社会的到来，我们未来也可能是这样啊，农村和城市都差不多问好

远古乡村

轻言 发表于 2022-2-23 20:57
养老问题,无论农村还是城市都一样尖锐.城市化使大量农村人口转变成劳务工,这种流动性创造了财富,也确实对家 ...

谢谢轻言点评，这些在农田劳作了一辈子的老农，老了想活得有尊严，真的太难了。

远古乡村

泌水 发表于 2022-2-23 22:28
问好老妹儿！

好久不见，泌水老哥。祝春天安好。

远古乡村

金牌打手 发表于 2022-2-24 16:12
我好喜欢这里的对话。

人生的苦涩中还有心思说一点类似俏皮话的自嘲。

谢谢打手，你总是这么走心的鼓励我。

远古乡村

重磅企鹅 发表于 2022-3-2 19:18
养老事业是民生大问题，党和国家领导人一直很关心。

说到2025年覆盖城乡的老年健康服务体系基本建立,有 ...

如果是统一模式，那苦难真的快结束了。

如果还是试点，那就会等于羊头和狗肉的关系。

远古乡村

四手 发表于 2022-3-3 21:40
很真实，很残酷，
老龄化社会的到来，我们未来也可能是这样啊，农村和城市都差不多问好

按照现时代人寿命而言，六十五岁才算真正的步入老年。

很多单位，五十五岁就退休，不退吧，年轻人没法入职。

退吧，这群有丰富工作经验的人，退休金又成了社会负担。这些只是针对真正的城市人。

谢谢点评。祝春天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