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偷儿
小时候不愿意去姥姥家。
姥姥家住在北方的大河边上。哥哥姐姐们冬天去滑冰,夏天去游泳,我蹀蹀躞躞跟在后面,半路上总是給哄回家来,说什么“我们就站在这里看着你朝回走,拐过弯去你看见家门口,我们再走”。
姥姥见不到我,慢慢明白其中的曲折,于是头一天先到我家住下,第二天单独领着我回家。到了姥姥家,我还是去不成大河。哥哥姐姐滑冰游泳,怕爸妈知道,所以刚出村口总会給哄回来,说什么去河里抓大红鱼养起来給我玩儿。
姥姥很胖,夏天不愿意走动,既不能老是憋着我在家里,也不敢叫我在外面野太久。在炊烟袅袅的傍晚,姥姥会突然发现家里缺一把芫荽,或者还需要凉拌个黄瓜呀茄子豆角什么的,就指使我去菜园子采办,还总是一再嘱咐“快跑快去快回”,这声声嘱咐能从堂屋追到大门口再尾随到隔壁门口。
有一个傍晚,将将钻进豆角架子里就发现一堆豆角堆在地上,看看很新鲜,是刚刚摘下来的。别是误闯别人家菜地,第一反应赶紧退出来,跑到菜地北看看河边路,跑到菜地南看看园头的香椿树,确定没有走错地方,重新钻进豆角架,发现一个小男孩儿躲在架子底下另一头,正静静蜷曲坐在地上。问他干什么呢天黢黑,他说妈妈叫他来摘菜的,好像是走错菜园。把那一堆豆角拾掇进他的小篮子,叫他快回家吧。
熟豆角已经给那小男孩儿摘走,架上豆角都还不大熟,就去摘茄子。地上又堆着一堆茄子。赶紧去看黄瓜架子。连丝瓜秧子也看个仔细。还没有忙乎完呢,姥姥的喊声已经在村口响起来。飞跑回家,姥姥嫌乎我也不怕黑。说起菜园子里遇到小男孩儿以及豆角茄子堆在地上,姥姥连连夸我懂事儿,这事儿很快就忘记。直到很久以后,姥姥说起村里有一个人家,父母辛辛苦苦养猪赚的钱遭小偷儿,最后查到那小偷儿是自家儿子,也就是那个黄昏豆角架里的小男孩儿。姥姥叹一口气,说,子不教,父之过,母受果。
2,花袷袄
奶奶家门前是一条大溪水。水面又平又宽又缓,水底是细沙与卵石。门口一棵老槐树下阴凉地儿里总坐着十多个人嘀嘀咕咕,树上总有一百只知了咋咋呼呼。喜欢跟着奶奶过夏天。
奶奶坐在树荫下,坐在大树东,坐在大树西,坐在大树北,奶奶围着树转,太阳也围着树转。我围着水转。
水边总是有很多人在洗衣服,洗脚,洗菜,洗孩子,洗头发,洗各种家具……然后晒在一边石龟盖上,或者晾挂在树枝上,或者搭在奶奶家门前的晾衣绳上,然后围着树坐下来,与树上的大鹊小雀比巧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时候爆出一阵直冲云霄的哈哈大笑,又突然鸦雀无声,彼此交换眼神,话儿都放在你知我知的心里不说出来。她们高谈阔论,浏亮却圆润,好像我脚底的卵石;唇语耳语与眼神儿就是我脚底的沙,在以极细微的动作流离,又像是几只小鱼喁喁唼唼咬我的小腿。我在水里扑腾,看见她们跌入水的话有时候像打水漂的石片子,蹦蹦跳跳地远去;有时候像块重石,扑通一声沉底;有时仿佛天上的白云落在水上,好像可以遮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遮。
溪水来到奶奶家门前,出山尚不久,清平浅缓,奶奶不大担心有大鱼驼走我,也还总是时不时喊我出水晒一晒,看看有没有叮蚂蟥,有没有手指肚泡发白。大多数时候,奶奶任凭我在水里扑腾:跌坐在水里,头露在外面;跌趴在水里,双手也能支棱起头露出水来;跌躺在水里,一骨碌也抓着一把沙石挤眼瘪嘴地站出水面。
可是有一年发大水,水从各处汇集入溪。奶奶说是天漏雨。我则看见水从各种缝隙里流出来,云隙里,树皮裂纹上,石头缝中,奶奶家门前的台阶根儿,甚至在鱼尾摇摆的鳞片间,到处都是奔流到大溪的水。
大溪还是那么平,大溪还是那么宽,这都看得见;看不见的是大溪水发凉,而且深不见底;大树底下也不再有什么人围坐;河边也难见谁洗衣浣花。只有我还会到大溪边上蹦跶,也只敢在水边蹦跶。蹦跶到嘴唇发紫。
奶奶给我换上一件花袷袄,是各种布头纳绗起来的,正反两穿,一面是杏黄底儿勾青白细碎花串,一面是紫色底儿印着红蓝小鸟大花纹,小斜襟和领口袖口都滚着红边儿,纽扣是线绳襻出来的,我扣起来脖子底下那一个和摆上第二个纽扣,其它的怕麻烦都自由散开着。接着去蹦跶。
台阶上水如瀑,正好可以冲洗塑料小凉鞋底子,鞋底鞋跟缝里的各种小石子儿都抠洗干净。洗完这一只穿上脚,再穿另一只时却找不到鞋子,抬望眼,正半沉半浮在溪水上,急忙赶过去想捞起来,不料啊呀一声我也沉水:水冰凉,凝住一切噪声与躁动,只听见无边的沉静;水里透着浑黄如阳光,略感阳光温暖如夹袄,我又心生喜欢。早已忘记自己是想捞凉鞋的,只是喜欢躺在水上,躺在冰凉的寂静里,躺在黄色的暖流里。
不知什么时候,忽觉得奶奶一把提溜起我,不料扣襻松开,我从半空跌出小袷袄,又落进水里,奶奶再一次迅疾抓住,抱我上岸,回看溪水,凉鞋已不见,花袷袄在随波逐远。
光着脊梁,穿着一只鞋,紫着嘴唇回到家。我很吃惊,发现奶奶正假寐,奶奶也很吃惊,搁下手中茶杯急问怎么冻成这个鬼样子,袷袄呢,鞋呢……我说,奶奶你早就知道啊,咱眼睁睁看着袷袄冲走溪水的,还听你说“袷袄走,妮儿回”呢。奶奶作势要撕我的嘴,又赶紧倒上一盆热水给我洗脸擦脊梁,然后焐着毯子睡到第二天肚子咕咕叫醒我。
3,摸彩虹
夏天是运动的季节,一切都动起来,一切都动到盛大热烈。比如云,始于白,摇曳间变动到乌黑。摇曳在水,云白则水阔,我亲眼看见水里的群鱼为此欢跳,欲化龙飞天;云黑则水深,也目睹形只影单的虾为深不可测的云影惊退三舍。溪岸树枝上晒的衣服,风中哗啦哗啦扭,一件裙子有时候风扯得像被单一样平展,有时候风吹得只剩下一个井口,有时候只看见一根细树枝就遮住整个裙子,有时候裙子扭成一条细细的裤腿儿。
云影亦衣也,摇曳,动荡生姿,每每令我目眩。云影一摇,便从水里跃上岸,爬上树,树上鸟儿为之退缩低叫。云影一荡,又裹住山与树落入另一座山,落峰不加高,落谷不加深,但惊心动魄耳。也有的云通人性,沿着地上的路慢慢走,云打着伞,遮着骄阳,陪着我慢慢走。有时跟不上趟儿,云影还会停下来等等我。云影快时,我就撒腿追。
追云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每到夏天膝盖上老是结着痂,染着血,腿上青一块紫一块,横一道竖一绺,皆拜云所赐也。有一次追云,白云追成乌云,乌云追成骤雨,接着便是骤雨追我,我在前面跑,雨在后面追,我跑得膺前背后浑身都是水,不知道是凉雨还是热汗……忽然有光照身,豁然开朗,我正跑进一个地方,身后密雨,眼前清光:站在那里,一只胳膊左伸,雨水凉津津,一只胳膊右展,日光火辣辣;左右急转,右臂之光洒进雨里,左臂之雨落入光里;天上晴雨界限分明,地上雨水纷纷流入旱田里。
跑进雨天,淋个全身淋淋漓漓流凉水,再跑进阳光里晒个头上噼里啪啦冒热气。看见雨水溅在阳光之地,溅起色彩斑斓的水泡儿,便抬头看天,这边的阳光照着那边的雨幕,有彩虹升起。撒腿深入阳光之远,回看雨天,彩虹越来越高大。跑回雨晴之界,心念一动,伸手摸彩虹,忽有飞升之意,周身一片光明。仔细看时,乌云在变白,雨天正放晴。
第二次进入这种雨晴之界已是成年。在高速路上冒雨前进,雨越来越大,迫不得已,寻一出口下高速,在收费站看见自己身在晴雨之交,收费站里边的高速路上雨如注,积水正流过站上横杆下,收费站外边阳光如织。可惜未见彩虹升。
还有一次错过摸彩虹的机会。某年月日快下班时,忽然大雾,犯愁如何路上行。站在二十七楼窗口,看见城市的地平线上慢慢移来一圈雕楼画船,隐隐有乐声。疑惑间问同事,这些楼是什么地方啊?同事们争论不休,我心底也暗暗思索。千头万绪,没有一个准数。约摸半个时辰,雕楼隐,画船失,始悟是蜃楼。至今遗憾者,当时惘然其中,竟至于毫未想起拍照录像也。
4,小武义
邻居家有个哥哥是侏儒。关于他的年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的说法儿:我的爸爸妈妈从来不说,他的爸爸妈妈也没见说起来;很多小孩子都喊他“老小孩儿”或者“小大人”;我一直喊哥哥,小时候根本不知道他的特别。
哥哥经常带我去电影院。电影院规定一米挂零的儿童可以免票入场,我忍不住还要迟疑脚步,抬头看看售票窗口,那儿经常有人喊“买票买票买票再进”,也忍不住看看检票员的脸色,边看脸色边侧身朝里面走,直到看见她挥挥手,撒腿去追哥哥,哥哥早就进影院,站在那里等我。
电影院里放各种电影,早都忘记,记不住头尾。如果有誰细说一些画面,说不定也会影影绰绰记起来一星半点。小时候看过很多电影,因为能随哥哥随意进出影院。没有记住看过什么电影,因为我进电影院不大看电影:电影里有鲜花出现,马上闻到花香;有喝酒的镜头,就身边四寻哪里来的酒香;有人打枪,就急忙钻进大窗帘底下。
电影院的窗帘是我最喜欢的。窗户很高,天鹅绒窗帘从檐顶落下来,柔软,顺滑,无声,挺拔,一面是光明,一面是黑暗……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帘子底下悄悄摸索,那里面的精彩比电影更丰富。
顺着墙壁在窗帘底下摸索,可以一直摸爬到银幕。我也最喜欢摸银幕,摸银幕上的人,摸银幕上的树,摸索银幕背面是什么东西。什么都摸不到,什么都没明白,忽然剧终,灯光大亮,耀得我睁不开眼时,观众哈哈大笑,银幕前怎么还有个银娃娃呢,笑声未止,又有一个侏儒哥哥匆匆忙忙爬上来护我领我……片尾曲将将响起就有不少人都在退场,那些人会在走廊里留步,一起回头看银幕下的两个小娃娃立在那里谢幕。
电影院里最可怕的地方是二楼。二楼只有一楼的一小半,悬在半空。我上去过一次,确切地说顶多算半次,没有什么支撑,没有什么悬挂,我一步也不再敢前走,慌溜溜跑下来。太可怕,比河上过桥更怕。记忆里第一次过桥,浑身吓软,浑身摇摆,直至软趴趴伏贴在桥面。河柳应羞愧,在我面前愧称摇曳。其实那桥面很宽,可以轻松过大车,只是不知什么缘故,桥下河水滔滔,我竟然一眼看透厚厚的桥面,桥下穿风,黑暗阴凉,一切不明物都隔不住,直击我心,心颤而身抖。任凭哥哥姐姐三番五次示范过桥很轻松很不可怕,我也半步不前。
天天进出剧场,不是浑身惊吓就是满心迷惑,电影名实皆告茫然,除非有人细说电影及于某个镜头,我偶尔会欢呼“是是”或“不不”。“小妮子看电影——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我家的歇后语,专门嘲笑我的。
出影院来,丽日清风白云,心情大好。不好的是,有一次我和侏儒哥哥将将出剧场,一伙人围起我们来。那帮人比我们也高也大,也都隐隐约约认识,他们不能免票进影院,就找我们的晦气。我和哥哥在银幕下谢幕,出门已落最后,給围拦起来也无人解围。赶快跑回家找九哥,九哥九哥,影院门前有人打我。九哥风驰电掣……我隔着尘沙再追至影院时,先看到哥哥給人按倒地上,滚来滚去,兀自硬逞英雄,尽力反扑;又看见九哥双臂长舒,平展如棍,棍抡满,呼呼生风,步移身转,一根棍化成一百根棍,滚滚转,滚滚雷,滚滚闪,那一帮人肯定是看见一百个孙悟空团团武出一百根金箍棒,像银幕上那样,猴猴转风,棒棒滚雷,雷鸣电闪落在身上时,个个抱头,人人缩身,嚣张之气越来越细,终于无声无息。
九哥好武义。我喊,侏儒哥哥也喊。那些挨打的孩子也喊,不得不喊,我狐假虎威逼着他们喊。九哥哈哈大笑说:“这是唬人的,不能服人;十七妹,我教教你服人的吧。”九哥教我一招鲜,多少年来一直稳稳当当记住。
有一年在北京南站进候车厅,那个自动扶梯台阶也不知誰设计的,又高又长又陡,右手边还是悬空的。就这个楼梯造型已足够可恶,更可恶的是一个很帅很高的小伙子蹭蹭蹭从我身后追上前面来,伸腿别我一个趔趄,赶紧扶住扶手,见他还回过身来在坏笑,抬脚踢在他小腿上。九哥教我的,膝盖与脚踝正中间偏下一点点,踢人最钻心。出远门时我都是穿安全鞋,鞋头是铝合金的或者钢制的,就那么轻轻一脚,无需多力,只因角度和位置恰到好处,那青年疼弯腰。上得二楼,立身等他,看他要不要再切磋九哥教我的一招半式。他若来切磋时,我当然会闪在一边,送我进站的九哥自然会来打圆场:好说,好说,武艺仅是唬人的,不能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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