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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高高
一
春月暖,江水寒,茫茫的江面上,白雾如练,月下的山色虚幻而缥缈。此起彼伏的江涛声,梦里梦外、枕边席畔,滔滔不绝,恰如她这一年年不变的等待。
她独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凉凉的夜风吹着她耳边的乱发,像一座石像,一天天从白天守候到黑夜。圆月皎洁,江水似雪,这一天过去,他没有回来,该回家做晚饭了。她拿起身边的拐杖,站起身,颤巍巍地往回走,走几步,还忍不住回身远望,月夜江天,除了涛飞浪卷,并无人声。她几步一回头,伛偻的身影慢慢远去。
一声叹息自夜色深处传来:“孩子他爹,鱼娘都老了,你再不回来,等鱼娘死了,你想见都见不着了……”
五十多年前,在这江边,她的丈夫跟随部队坐上了漂洋过海的船,仓皇前往那个叫台湾的海岛。那一天啊,每个人的神色都惊慌失措。她想上前跟丈夫说句道别的话,把准备好的衣物包袱递给他,没敢。如果早知道这一别就是五十多年见不着面,就是拼了性命她也要冲到他的眼前,对他说:一个人在那边要保重自个,要托人捎信来!那一天,她眼看着他上了船,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向她用力地挥手,船已离岸。她追着船奔跑着,泪水涌出眼窝,船已远在天涯,她才嚎啕大哭起来,她的丈夫早已听不到。
她听村里的人说,等不打仗了,他们就会从那个叫台湾的地方回来。于是,她和姐妹们纳着鞋底在等,织着布在等,缝着衣服在等,做着饭在等。停了家务闲下来的时候,她和姐妹们就去江边去等,姐妹们望着江水澎湃的远方,等得心焦,就唱起一首首相思的曲子解闷:
月高高,照东窗。夜如水,地上霜。星子落,梆子响。灯花亮,念情郎。
她们唱着唱着就笑出了眼泪,她听着听着就哭出了声音。姐妹们七嘴八舌地安慰着她也安慰自己: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可是等待的日子过得太苦也太长了,不少姐妹等得一颗火热的心慢慢凉透了,也许他们在那边变了心娶妻生子了,不然的话,怎么都三年五载了,连个信都没有?于是,来江边等候的姐妹越来越少,她们慢慢地都另嫁他人,重新过起了日子。只有她,执拗地日日来江边坐着,缝补衣服。
冬去春来,她给他做的鞋一双一双堆满了那张空荡荡的床。可是,他在那边并无音信传来,她的心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泪水慢慢的都流干了,她也不哭了。一天天等着等着,就习惯了。那一年,他们的孩子夭折了,她把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就埋在这江边的山坡上,那年春天的花,开得旺盛,风里都是醉人的花香。那一年,丈夫本家的叔伯们又来劝她改嫁,说孩子夭亡,对他的念想也该断了,是老天注定的没缘分,他或许早就死在那边了。她哭喊着:鱼娘不嫁!鱼娘不嫁!
她忘不了三年多的夫妻情深,她忘不了他那张面容那双眼睛,她怕自己前晌嫁了人,后晌他就回来了。儿子走了,自己再嫁了,往后谁给他洗衣做饭?他回来了,不是要伤心死了。不,她要等着他,哪怕等一辈子,她不后悔。叔伯们摇头叹气,走出了家门。这个家,渐渐地少有人来了,姐妹们都远嫁他乡了。过年过节,人家都是合家团圆,鞭炮烟花,响彻整个世界。她就在这满世界的炮竹声里坐着,孤零零地守岁,孤零零地过新年,她没有子女向她讨要压岁钱,可她的枕下年年都有红包包好的几张钱。她没有家人,可是这一天,她都会做满满一桌子饭菜,为他摆好碗筷,然后再不声不响地吃着。没有人和她说话,她就自言自语,絮絮叨叨的,跟他说着天热天凉,跟他说着庄稼收成,跟他说着自己死去多年的儿子。日子就这样在她絮絮叨叨中过去,她的脸不再清秀,她的鬓角有了白发。这辈子,怎么说过就过去了?还有很多话没有跟他说哪。
二
那一年,那一天,就在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他音信的时候,她等来了他的消息!她拄着拐杖急匆匆地走出了家门,来到邻家。
望着满脸皱纹的她,焦急期待的眼神,来人神色黯然:
“他……没了,这是他捎来的信物。”
来人说着,递过来一个包裹,里面有几件寻常衣服,一个信封。
她的手哆嗦了几下,没接。
“劳烦您给俺念念信吧。”
她的声音似乎不是从她的嘴里发出来一样,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在桌子旁边的。她的心慌得厉害,像被什么揪住了一样。
那封信,在来人的嘴里变成了熟悉的方言。她知道了他这些年的日子,她感觉空荡荡的心里有了着落。
这么多年,他在那个孤独的海岛上一直等待,等待着有一天能回到大陆去,能回到家乡来找她。一同来到台湾的老乡,兵役期满,都忍不了寂寞孤单的煎熬,纷纷娶了当地的女子,另立家室。他也遇见了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人,那女子等了他五年多,最后伤心绝望地嫁给了其他人。于是,他就孤单一身了,每天黄昏,他都喜欢在海边散步,满天云霞伴着海鸥,椰子树,芒果枝,闽南歌,高山语。眼前的一草一木,都不是故园家山,他能如何?不敢往大陆的方向看,又忍不住向大陆的方向看,看着看着,泪水就汹涌满眼,看着看着,自己就从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后生变成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每年中秋重阳,腊八除夕,他的心里就无限煎熬,别人都有家有院,只有自己是个没有家的人。和大陆不通消息,不知道她和儿子过得咋样,不知道她嫁人了没有,就算她嫁人了,又能怎样?说到底这辈子是自己对不住她。
那年除夕守岁的日子,他喝得糊里糊涂,忽然想起年少时,私塾先生教会他诵读的那首诗:
今夕为何夕,他乡说故乡。
看人儿女大,为客岁年长。
戎马无休歇,关山正渺茫。
一杯柏叶酒,未敌泪千行。
他对着寒凉的酒,热泪盈眶,老了,老了,在死之前,还能回到家乡去吗?她是生是死?这辈子,还能见上一面吗?
那场病,来势凶猛,他昏昏沉沉,感觉自己浑身不疼了,变得年轻力壮,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和老乡们结伴回到了故乡,乡亲们就在他儿时玩耍的江边迎接他。人群中,她羞红了年轻的脸庞,看着他,不说一句话,拉出了身后的儿子……故乡的山花烂漫,故乡的米酒香甜,乡音亲切,笑脸一张张,看得他心里暖暖的。
梦后的清醒,是他的弥留之际,他泪水流了一脸,断断续续地向着年迈的同乡说出了身后事:他们能在有生之年回到大陆,务必要把自己的骨灰葬在家乡。
接过那个蓝花布包裹着的骨灰罐,她浑浊的眼里老泪滚滚,她的手哆嗦着,嘴里喃喃自语:
“回家了,回家了……”
她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走了出去,黄叶秋风缤纷迷离,她的身影渐渐走远。
从那以后,秋江苍茫,皓月如霜,再也没有那个身影独坐江边等待。春月温暖,春江水寒,春风拂面,年年岁岁不变的温柔。白雾澄江如练,远处的青山缥缈,孤村炊烟袅袅。谁家女子,在窗前独坐,看着这涛飞云卷的清冽江天夜月,悠悠唱出那支相思曲:
月高高,照东窗。夜如水,地上霜。星子落,梆子响。灯花亮,念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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