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指尖弹出盛夏 于 2024-1-1 19:51 编辑
我一向以为研究历史的人才是最舒适的旅游者，他轻易穿越时空，到各个历史时期里浏览，比如那个马基雅弗里，你别看他晚年穷得叮当响，每到晚上点亮油灯展开古卷时，他就已穿越到古希腊城邦，与那些为之倾倒的大牌思想家们在一起，聆听他们的言谈交流，所以才会发出“我不怕穷也不怕死，我完全被古人迷住了”的感言。研究历史的人往往有一种事后诸葛亮的闲情逸致去看待过去的世界，像围棋复盘时那种心境。房龙写地球史，对地球版图就仿佛俯视儿时玩耍的小沙堆一样，指指点点，对历史上人类的伟大发明创造发出由衷赞叹，对人类犯下的愚蠢错误又扼腕叹息，几乎可以说，一个爱历史的人在潜心历史的研究中就享受着双倍的人生。
回首历史上那些史学大师，就像画家一样，对着历史画出图像，本来人从来没怀疑过这有什么不对，就像早年古希腊那帮“画家”一样，对着历史这个对象，拿着石膏笔朝一度墙上涂鸦，一千多年的历史就这么一路“画”下来了。直到有一天，大名鼎鼎的德国史学家兰克先生提出疑问：什么才是绘画？怎样绘画？
兰克号称近代史家之父，他的原则就是如实描摹，他强调要尽可能占有第一手资料，用史料来说话，对于绘画来说，对象长成什么，就画成什么，这样一来可要了命了，以前那些“画家”画的东西只能当玩意账了。比如希罗多德的历史，里面还有神话和传说，基督徒圣奥古斯丁，对象明明是凡人，他画的历史肖像一律手里拿着十字架，半空中还飞着好多有洁白翅膀的天使，马基雅弗利一厢情愿把佛罗伦萨画的美如天宫似得，黑格尔把他那德意志民族画得像天神一样……
该兰克大师表演技法了，兰克先生说了，历史是一门科学，不是文学。对象每一个细节都要交代清楚，都要真实地反映在画布上，画历史，就是要排除自我，摒除主观性因素，做到完全客观真实，这叫实证，懂吗？不过很快就有人看出眉目，兰克和黑格尔都是一路货，只不过他把黑格尔的历史绝对精神与上帝划了等号，他坚信上帝是历史的创造者并是其前进动力。他把每一个历史肖像脑袋上都画了一个光圈，无独有偶，他的嫡传弟子阿克顿勋爵写的自由史论，其梗概不过是人类经过倒霉的摸爬滚打，最终还是在上帝怀抱里找到自由！兰克学派所谓的排除主观性臆断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那么历史究竟又是什么？一个追慕塔西陀、吉本等史学名家有志在史学上下一番细密功夫的青年，假如阅读了欧克肖特和爱德华。卡尔两本同名的书《历史是什么》之后会是什么的感受？我想好有一比，恰似方鸿渐走出高松年的校长办公室一样，人整个儿如同被蒸汽压路机碾过了一般，锐气消磨仿佛泄了气的皮球，因为书中有一个共同的、显得言之凿凿的论点：史书中要做到真正的客观几乎是不可能的。
爱德华卡尔生于1892年，欧克肖特生于1901年，尽管两人就历史的因果关系存在分歧，但这一点上却形成一致，他们认为历史书往往是部分史实与史家知识储备及史家时代观点三者的混合体，某种角度上讲，历史是“被加工”形成的历史。历史无法表现真实史实，写下的不过是谎言罢了，写的越多，谎话越多。
兰克学派尊奉一个铁的原则：如实地记录客观历史，坚决杜绝史学家的主观性，只做客观事实的搬运工。欧克肖特们则坚信这绝无可能，因为“真实史实”要成为记载的“历史事实”，都必然经过人脑处理，那么就无法摈除人的主观性。史书上的历史只是一种见解、一种判断，而非客观存在的历史。做一个餐饮的比喻，我们在餐厅落座，大厨送来一盘色香味意形五品俱佳的“锦绣多味鱼”，天知道我们希望吃的是原汁原味，比如清蒸或生鱼片什么的。这锦绣多味鱼味道越好越证明被添加了太多的佐料。我们是应该对大厨的精湛厨艺报以赞誉，还是该加一个“歪曲历史”的罪名，将大厨拖出去暴打一顿？
尽管欧克肖特与卡尔认为史书写作无法做到绝对的客观，但他们都反对兰克学派，对不可避免带有个人主观性的历史写作都持肯定态度。像兰克那种要完全做到反映客观史实也是欺人之谈，第一手资料是不存在的，落在纸上形诸文字的必然是第二手资料。兰克一辈子扎进故纸堆里考证，在一大堆充满霉味的文献、资料、票据存根中检索历史，好在他也算著述宏丰，可深受他影响的弟子阿克顿就不够幸运，阿克顿勋爵坚持表现客观事实这个纯粹的信仰，可惜他不像我们生活在“有百度，不读书”的年代，他一辈子也未写出一本书，终其一生都在搜索资料，而资料永远是不完全的，资料搜索越多越是轻易不敢下笔，以致晚年哀叹自己荒废一生，我想这笔帐还是要算在兰克头上。欧克肖特书中常提到布克哈特的名字，布氏的写作风格运用的是通览、归纳、综合方法，较多主观性挥洒，整体的审察，“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而淹没在一大堆资料中的兰克传人眼里看到的只有H2O。他们不可能听得进欧克肖特的意见：文献档案并不足以构建历史。
真正的历史是躺着中枪，是被“有选择地记录下来”而成为历史。这与历史著作者本身的知识素养、学术兴趣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历史学家胸中的知识素养、文化趣味如一只螺帽，只会在史料中寻找相同型号可以匹配的螺丝。布克哈特的《希腊人和希腊文明》、《君士坦丁大帝时代》与《文艺复兴时期文化》三者共同的主题无非是盛赞古希腊异教文化精彩绚丽，我们肯定不指望他会去写基督教的文化史，就像我们不指望写罗马帝国衰亡录的吉本去写一部希腊城邦衰亡史一样，所以兰克所谓的“史料的搬运者”其实同时也是历史的编辑者，从某种意义上看历史确实是编造出来的。要想了解历史，就请先了解历史学家这个特殊物种。至于说到历史中必然体现的著作者的时代观点，那中枪的可就多了。都说启蒙时代后是西方史学的大繁荣，流派纷呈，各擅胜场，其实此后都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上升期，这些著作都充当了民族国家的吹鼓手的角色，无论是伏尔泰的《风俗论》、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以及其他如《法兰克人》、《拉丁与条顿民族史》、《佛罗伦萨史》等，都将自己的国度、城邦、民族夸得是天命所归万法归宗。在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出版之前，西方中心论是他们潜在的共同论调。
最后新史学大师上场了。尽管新史学批判兰克学派，但其本质上不过是兰克学派的一个升级版。新史学的代表是年鉴学派，他们的观点就是历史学要与多种学科进行融合协作，包括心理学、计量学、社会学、经济学等等，天哪！该死的新史学，彻底将历史学打回原形，史学陷落在无数的公式、数字、图表之中，就像塞尚画的静物，苹果都烂透了他的大作尚未完工。在阅读布罗代尔著作之前不对其生平略作一番了解，翻开《地中海史》这本闻名遐迩的巨著，第一印象就感觉自己错拿了一本关于地中海的地理书，作者上来连篇累牍地介绍地中海的水文地貌，篇幅极大，我才知道这就是布罗代尔的历史观，历史如一座五指山：地理气候、文化思潮、经济制度、宗教信仰、军事科技……，一个历史竟无所不包，涵盖了其他多种学科。当新史学大师们在堆成山样的资料中累的像死狗一样之时，他一定内心里是多么羡慕布克哈特的写作，流畅的线条，像一副水墨淋漓的水彩画，尽管新史学家眼里，布氏的治史方法是充满了太多的主观性，体现了太多的文学性，可就是那么赏心悦目，如之奈何？或许这就是王国维所谓的可爱的不可信，可信的不可爱了。新史学罗列繁琐枯燥的史据却少有文学性的挥洒，必然失去读者，而新史学的历史观，使史学成了一件浩瀚而又乏味的工作，学者跌落进细节的泥沼里难以自拔，永远失去了古希腊罗马史家通览历史指点江山的勇气，在新史学这里，历史是大象，而我们——无论是读者，还是历史学家——都成了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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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4-1-1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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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 20: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