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婉兮 于 2023-12-21 14:53 编辑
腊月三十傍晚,漫天的北风卷着雪糁子,一股脑地钻进老驴头的小院里。伴着雪霰的唰唰响,还有西院老臧嫂子家剁饺子馅的嘭嘭声,惹得老驴头一阵阵的心烦。
生产队夏天分给的麦子,恨不得一粒粒地数着吃,入腊月的时候还剩不到二升。借驴磨了一套面,腊月二十七蒸了两锅白馍。实打算初一晌午全家吃一顿净面馍,剩下的留给来走亲戚的人客吃。老驴头思来想去没地儿放白馍,仰脸瞅见房梁,心里一动。把白馍装到荆筐里,系根绳子吊到梁头上。心想,这回可不怕几个小兔崽子吃嘴精啦!
老驴头的老婆一顺腿子生了四个男孩,大的十二,老幺六岁。一天三顿红薯饭,吃得四个孩子烧心吐绿水儿。老婆时常嘟囔,这四个冤业除了板凳腿不啃,啥都能下肚。
除夕夜要守岁,老婆带四个儿子早睡了。老驴头去院子里抱来柴火烤火。先燃着黄豆杆,再放上棉花柴,解开扣子,展开衣襟,嘴里不住地嗤嗤哈哈。火头窜起老高,火星儿噼噼剥剥飞舞到房顶上。老婆在里间惊叫,大过年的,你老龟孙是想烧掉这三间茅草屋吧!老驴头嘿嘿笑道,你知道啥,这叫红红火火。先烤豆杆,再烤花柴,合着那个韵儿,都敢发财!老婆咦哟一声,见过你这当家理事的!猪肉一块二一斤,你都割不起。年年烤大笼火,也没见财神爷睁眼瞅你一下。闪年儿闰三月,看这个荒春咋过吧。老驴头恼了,快忙合住你那狗嘴!老婆回应,那是,那是,俺这狗嘴是没有你那驴脸周正。
老驴头烤火到半夜过后,瞌睡得栽嘴儿,忽然一激灵站起来,搬过两个板凳摞起来,颤颤悠悠站上去,看梁头上筐子里的白馍。一看不打紧,晕得差点没摔下来。筐子里空空如也。老驴头怒火直冲脑门子,窜进里屋掀开被子,抡起巴掌从老大打起,挨着排到老三,扬起巴掌要打老四,老婆把老四紧紧护在怀里,吃屎都不知道臭的孩子知道啥,要打你打我吧!老驴头怒气不息,你看那筐子里的白馍,连个馍渣儿都没剩,这年咋过法儿!转手又去打那三个,直打得三个孩子哭叫的不是人腔。
打累了,接着逼问。老大说,趁俺妈您俩去干活,老三站我肩膀上,拿一个白馍下来,一掰四牙分吃了;饿急了还上去拿。老二说,老四跟我一班儿,他个子低,站我肩膀上够不着。有一回不是老大和老三在下面接着,老四都摔死啦。老婆呜呜地哭起来,老驴头把被子给娘儿几个蒙上,又掖了掖被边,垂头丧气地回到外屋。
老驴头幼年时父母双亡,十八岁那年春上,村子里来了蒙城的补锅匠。补锅匠带着五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孩,有十五六岁,下边是四个男孩,个个脸黑的像包公一样。补锅匠白天在村子里支起炉子补锅,到饭顿时几个孩子挨门讨要,拿来给补锅匠吃,晚上就住在老驴头家里。四五天后,补锅匠要赶活挪场子,忽然发现自己女儿和老驴头不见了。他就在院子里一蹦多高地骂,邻居们都来看热闹。生产队长拨开众人到补锅匠面前说,大哥,说句好听话你这是生意,要我看就是带着孩子们出来受罪。今儿个你问俺们要闺女,俺还问你要小伙子哩。你莫看俺这小伙子脸长,就是有力气干活能养活人。息息脾气,别闹了,说不定以后咱们还是千刀割不断的亲戚呢。
天将黎明,村子里响起砰砰啪啪的鞭炮。老驴头坐在火摊旁,紧抱着双膝打瞌睡。天放明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老驴头定睛一看,是西院老臧嫂子的孙女小琴。老驴头呲牙一笑,是给爷爷拜年的吧?小琴说,你不给压腰钱,不给你拜年。俺捡了一把弱捻炮,上你家找个火,玩呲花哩。老驴头拨拨火堆,火早灭了。小琴扭头就走,到了门外嘟囔,这家算穷,连个火都没有。老驴头听的真真的,气不打一处来,抽了一根棉花枝子跑出去,你个死妮子,再说一句!小琴犟嘴道,穷,穷,挡不住俺说!老驴头吼道,看我不打你个兔孙!小琴怕疼,就用手去捂屁股,棉花枝子恰巧抽在小手上,疼得小琴跳脚大哭,跑回家去。
顷刻,老臧嫂子领着小琴跑来了,进门就指点着老驴头骂道,咋犯着你那驴脾气啦?俺这么小个人星子,你能下狠手打么!看看孩子这手乌紫一道痕。日你八辈老驴头,你算不算人的数!老驴头自知理亏,辩解说,你问问这妮子,大年初一早上,兴说那些晦气话不?这都是你这当奶奶的教调!老臧嫂子拧着脖颈欺近老驴头,你家穷,谁也不方便。人穷遮盖不住,怨你龟孙命不好!老驴头勃然大怒,你个破逼媳妇子,大年下满嘴喷粪。不拿刀头大馍给我祭宅子,看我不打瘫巴你!说着捋袖子就要打。老臧嫂子撤身跑去了街道上,拍屁股打胯叫喊起来,四邻八家都听着,屙黑血的老驴头,大天白日上来调戏我!大队不中我上公社,非把他个王八蛋头告劈!
村子里很多人都出来看,也有婆娘们近前询问劝解。巷道里忽然跑来老驴头的老婆,噗通跪在老臧嫂子面前,泪流满面地说,嫂子你抱屈抱在我身上。驴头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自家穷,还怕人家揭秃疙渣子。这不,蒸了两锅白面馍,都叫几个孩子偷吃完啦。过年哩,没米没面,这哪还算个人家。老驴头正窝着火呢,你去点了炮捻子。这都是我不好,妨得一家人吃苦受穷。说着就要屈身磕头,慌得老臧嫂子紧忙搀她起来。
老臧嫂子用手去给驴头老婆搌泪,颤声说,弟妹,啥也别说了,这都是叫穷害得。说罢,大步流星地回家去。
当老臧嫂子把一竹篮子白馍硬塞给驴头老婆的时候,众邻居一片唏嘘,纷纷拍起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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