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婉兮 于 2024-1-2 16:4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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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到岩家寨已是暮色苍茫。满山的雾霭袅袅升起,和炊烟凝聚成一条直线,浮在半山腰。身后的落日正象滚动在线上的球。弹簧早接了通知,屁颠屁颠地迎出来。
弹簧是岩家寨的书记。去年因见义勇为,与破坏生产的野猪搏斗折了一条腿,从此走起路来就跌宕多姿。有善于在身边发现美的同志观察到他那起伏不平的样范儿恰如一伸一缩的弹簧,也就在背地里把这雅号捐与了他。
这次到岩寨打野猪也是弹簧联合几个村书记写了三次报告的结果。近些年由于治安和环保的原因,山里的猎户都改了行,所有的猎枪也都收缴了。唯一没收的是大理石板材厂那个福建老板,据说是局长对外商特批的。可惜那城市猎人每次上山都带着不同的妞,至今没打着过半根猪毛,估计他是用另外的枪在俺们山上招安野鸡。
这就导致了野猪的泛滥成灾。据弹簧分析,猪口的年增长率应该在30%还高,已经超过了这几个村的总人口数;其势力范围也成倍扩大,从占山为王发展到要挺进中原了。附近所有的村子都深受其害,靠山的庄稼荡然无存。弹簧说:“如果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我这书记都应该在野猪中产生”。
因为忙着嚼兔子肉而腾不出嘴,我只能点点头表示理解和赞赏。吃着人家的野味喝着人家的麦酒却不理会人家的讲述是不礼貌的。我用肘撞了撞身边的大力,暗示他接个茬免得冷场,大力放下酒杯幽了一默:“野猪当书记?难道有猪娃子入了党?”弹簧的脸马上就白了。
吃完饭就到了9点多,偏又停了电。顶灯没电是不能出猎的,大家就坐在弹簧家开猪情分析会。看见有几个小伙子流露出失望情绪,弹簧首先就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安慰:今天不出去也好,同志们都很累,打猪是一场斗智斗勇的战斗。不过,明天白天一样会有收获的。我们这里猪太多了,白天也不大怕人。再说,咱还熟悉猪路,不愁找不着他们。
伴着满山野猪的鸣叫,弹簧给我们开辟鸿蒙。他说,野猪一般是与人为善的,他们攻击人的唯一可能就是正当防卫。不过这东西有点倔脾气,一旦受伤,不退反进,急了眼找人报仇。所以谚语说野猪受伤,猎人遭殃。过去打猪,都是百团大战式的围歼,没有人敢去单挑。这就衍生出猎户中上山打猎见者有份的行规。推而广之,大而化之,最后不但是打猎的,所有看见猎物的都有份,所有品牌的猎物都得平分。那是一个代表落后生产力的制度。
野猪的家庭观念很强,一般是全家几口甚至十几口集体出巡,而且老猪识途,来回的路线都相当固定。这是他们一个致命的习惯,常常被满门抄斩亡族灭种。野猪行动迅速,不笨;思维敏捷,不蠢。在长期的与人斗争中,也练出了很强的识别陷阱回避炸弹的能力。
野猪的叫声很独特,音质好,音域也宽,不象狼似的阴森悠长,也不象家猪呼吸道感染样的尖利嘶哑。野猪的叫声很洪亮,没什么起承转合,却自有一中大气,短促雄浑,类乎唱好汉歌的那位大腕。
那天晚上月亮不大,却很白,村头的庄稼地里,野猪交响乐奏了一夜,弹簧对老婆说:阴历十一,明天赶集。
早餐很丰盛。看得出弹簧报仇心切,把我们当做了忠义救国军。唯一的不足是没有安排卫生烟,说是怕引起山火书记难保。看样子他这书记还没打算对包括野猪在内的任何动物让贤。
弹簧把我们带到山谷中的猪道四周埋伏好,在我旁边找个位置猫了下来。从战略上分析,我们这个位置最好,视野开阔,正对着野猪的交通要道;而且万分安全,一块巨石挡住了任何武林高猪上来反扑的可能。
野猪出现的时候弹簧很紧张。他告诉我最前面那头红毛家伙就是他的仇人(应该叫仇猪吧?),就是那家伙的牙挑断了他一条腿筋。我说你怎么会认识他,我看所有的野猪都一样嘛。弹簧咕哝了一句——我看你们所有的汉人也是一个样。
一共是四头,不,五头。领头和押队的显然是家长,四百斤重的样子,毛都红得耀眼了(成猪是红毛,幼猪一般是黑花毛),后面是两头百来斤的和一头三四十斤的小家伙。看样子这是一个母慈子孝和谐幸福的小家庭。
猪群的目标是山谷中那块花生地。在大公猪的光辉指引下,他们走得很从容,几个小家伙还不时娱乐互动。封山二十年,他们没什么可担忧的。他们还没来得及懂得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砰!一声巨响,山鸣谷应。
按照弹簧的安排,应该等猪们全部进入伏击圈,他示意我开第一枪大家才开枪。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谁不但抢去了我的首发权,而且最后那头大猪还没走进我们的埋伏。一块大石让她成为我们的射击死角。
砰砰……
受惊的猪群开始混乱,已经有两头小猪牺牲了。接着,弹簧的仇猪也应声倒地。那头最小的猪立刻千夫所指。因为目标小和树石的抵挡,他才能在盲目的游击中一次次躲过了枪林弹雨。后面那头大猪----他的母亲,应该早就流窜在逃了吧?
砰!——一颗子弹打在小猪的腿上。他一跳,然后又无力地坐了下去。我举起枪,对着他的脑袋……
突然出现的事情让我呆若木瓜。
那头谁也没看见的大母猪,突然从巨石后冲出来,咬住她的小儿子转身狂奔,却把她的背影交给了我的准星。
我不假思索扣动扳机。
我看见她狂奔的身影颤抖了一下,有血从屁股上涌出来。她坐下去,马上又站起来奔跑。忘了开枪,我象个傻屌一样看着她用不太熟练的弹簧步一瘸一瘸却又极快地跑掉。
那时候,只有我有机会开枪。他们都没有角度,而我,正在野猪的空门后面。
我理解弹簧的愤怒。我愤怒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弹簧的抱怨和指责没有那头母猪的洪亮悲壮。
夜幕降临,月亮游走在山林上。山村的夜晚比白天喧嚣,所有的生命,所有的生灵,都在月下吟唱。鸟叫,虫鸣,兽吼,松涛,把寨子变成一个生命的都市。月越来越大,越来越白,好象就挂在对面那棵树上。
忽然,我看见一个巨大的影子站在月下,正对着村子的方向。
是那头猪?
她对着月亮抬起头。她在嚎,她在啼,她在泣血歌唱。她把自己的愤怒和悲伤都告诉了月亮。万籁顿寂,只有她的啼叫,是那么激越,那么洪亮,那么忧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