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4-9-25 07:22 编辑
舷窗玻璃黑忽忽地映着舱内黯淡的光影。机身下边,夜色中的西部荒原像黑色的天鹅绒直铺到大地尽头。引擎神闲气定地低吟,飞机不像在赶路倒似静静悬在空中。 这趟红眼航班乘客极少,头排的角落里冷清清坐着我一个。试了好几回都没睡着,索性开了阅读灯,取出在机场买的那本《阅微草堂笔记》。 正看得发困时空姐来了,遂朝她要了罐啤酒,喝着,一边凑近窗口。 满月下的夜空像个清澄的大湖,稀薄的云像水面的浮冰,深不见底的一片苍茫里隐约露出几处雪山尖锐的顶。 窗外有个白色的影子倏地掠过,不由得教我头皮一麻。心惊肉跳地候了一会儿,倒没出现其它异常。 余光里却看到一只手,白皙纤细,像女人的,穿过舷窗玻璃悄无声息地伸进来。小心翼翼,却又坚定不移地朝眼前的小桌板伸去,那儿孤零零扔着个刚才撕下的啤酒罐拉环。 我像拿苍蝇拍那样缓缓举起《阅微草堂笔记》,瞅准一拍。即刻听到舱外传来一声尖叫。我禁不住咧开大嘴,得意洋洋地无声一笑。 那影子猛地朝前一窜,在发动机短舱后掉转身子又飞回来。如水的月光里衣袂飘飘,乌发拂面,果然是个女人。 “五尺高的汉子偷袭一个女人,您不觉得害臊吗?”她气恼地说。 “你该先问问自己。” 她倒抽口气,低下头,逐个吮着被砸的手指关节。 “也许我该先和您打声招呼,”她忽地狡黠一笑,“我把您吓着了吧,没错儿,一定吓得尿裤子了。” 我做出傻呵呵的样子陪着她笑起来。她倏地收起笑容,也许觉得这么一来就不好玩了。 “哼,才不信呢。上回就这身夜里遇上个出租司机,把他吓瘫在方向盘后。” “别扒窗子了,”我好声好气地说,“像个好孩子那样进来坐坐,说个明细。我敢打赌,窗子啦,烟囱啦对你都是轻车熟路。” “才不上您的当呢,”她撇撇嘴,“一个穿睡袍的女孩大半夜陪您坐着说话儿,您是这么想的吧。” “也许吧,”我故意懒洋洋地说,“但肯定不包括月光下骑着扫帚的女巫。” “我不是女巫,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她的眼睛在月色里显得很黑,很大,“听说过元神出窍吗?我现在就是。” “听过,但没见过。什么人死了或睡着了,灵魂会从颅骨缝儿里钻出来——你属于死的,还是睡着的?” “我是活的,睡着了的。”她认真地说,“已经这么着天南海北飞过许多地儿。至于您,刚才我纯属好奇,想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会有支我两年前遗失的发簪,否则您绝对看不到我。” “我可没见到什么发簪,”我诧异道,“很重要吗?” “喏,就它,”她指指小桌板上的啤酒罐拉环,“虽不是真金白银,但对我很重要。我那么小心翼翼……可还是丢了,一起丢的还有我的男朋友,与发簪一样一去不返,完全莫名其妙。” 她讲的不过是人世间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的那类故事。 “至今我想不出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她顿了顿说,“我可以拿过来看看吗?当然,现在它是您的。” “如果你真以为这儿有个什么发簪,拿去好了。” 她敏捷地伸出手,眨眼间那拉环已在她的手中紧紧握着。 “没错儿,千真万确,就是我的那支,”她对着舷窗的灯光看了又看,“高音谱号,镶着水钻,尾巴这儿少了一粒,是有回不小心摔的。” “愿听句真话吗?”我本来懒得管她的闲事。 她警觉起来,拉环在手里捏得更紧。 “那不是你的发簪,甚至不是个发簪。”我故意顿了顿才说,“是我刚从啤酒罐上撕下的铝合金拉环,转身就要扔的。” 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怨毒。 “原来是这样,”她一字一顿慢慢地说,“像您这种心理的人我见的多了……您是嫉妒,嫉妒我对您说的所有不屑一顾,却念念不忘那个再不理我的男人,是吧是吧。 “我本该说声谢谢的……现在只想说一个字:呸!” 白色的袍子一晃就消失了。我摇了摇脑袋,疑心做了个梦,夜这么深了。再看看小桌板,甚至弯腰朝桌子下望了望,那拉环——她叫发簪的——果真没了。不是又遗落到了哪里,是被她带走了。月光之下欢天喜地,急急皇皇赶回家去,给理性地揭示了真相的我留下一个呸字。 我长长地灌了口啤酒,朝着黑忽忽的舷窗微微一笑。 人的执着一至于此! 倘时光倒流到几年之前,也许见到的人都会同意她拿走的确实是支发簪,高音谱号造型,尾巴上少了粒水钻。然而天地人神一无例外,全在不断地流转变迁。现而今全世界只她一个坚持认定的那支失而复得的发簪,局外人眼里却只是只一文不名的啤酒罐拉环。至于哪个是幻视,哪个是正见,有必要搞那么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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