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4-9-20 19:43 编辑
我是个低调、内向的关中汉子,具有关中男人应有的固执、保守。老家渭北乡下,在西安混了十来年了。 亓二是本乡本土的老西安,我与他在酒桌上相识。那天一桌子坐的都有些名分,只他与我是熟人临时拉来凑热闹的,被安排坐在一起。 酒过三巡我俩便聊起来,那天聊的是两战期间美国孤立主义的得失。他认为老美最大的失着莫过于战后未把菲律宾接纳为一个州,顿时教我刮目相看。 后来又发现彼此还有更多的一致:都看不上挣那有数的小钱儿,又都没念过太多的书,且都自学而成了一肚子经天纬地的好学问。 我深知爱吹牛的家伙大多是草包,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俩草包惺惺相惜。此后直到亓二结婚,隔三岔五,他必跑来与我喝一通酒,唠一通天地人鬼神。我长他两岁,他叫我秦哥。不论我发表了什么见解,到了他那儿都是对的。唯独婚姻这桩大事,他虽按我意见做了,至今依然有所不平。 遂想起有日子没见他了,新婚燕尔也不至如此吧。打了个电话过去,他那边懒懒的像没睡醒,意下便有些不快。 亓二所在的书院门距我在文艺路小区租住的单元房仅四五里路,骑车子最多十来分钟,这回候了半个钟头才到。便与他去了常去的那家面馆,要了四样小菜,两大碗酸汤水饺,一瓶子烧酒。 半瓶烧酒下去了,亓二依旧没精打采。这种情况以往也有,那回是他看上个女人,夸得女神似的,要娶她做媳妇,叫我帮着把关。 问清底细后我力陈不可,盖那女人做过小姐。扫黄打非那年与亓二一道被警察逮个正着。一副铐子拷了,一根藤上两个苦瓜也似地进了局子。自此结下孽缘,出来后就成了知己。 - 做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哥,我咋都不能看着自己兄弟朝火坑里跳吧。便劝他这世上三条腿的蛤蟆寻不下,两条腿的好女人可有的是。你一个精精神神的小伙儿,说破天也不该寻个窑姐儿做媳妇呀。 他红着脸说哥你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人,自那回放出来,女人已金盆洗手,拿出这些年攒下的钱办了个小公司,而今买卖已上了正轨。 我正色道哪怕她以后发达成个女中马云,一日为妓,终身蒙尘,古而今都是这道理。就算眼下藏着掖着,久之她那些前科一旦被邻里父老知道了,你这张脸朝哪儿放呀。 他说他不在乎,董小宛、陈圆圆不也做过风尘女子吗,皇上、王爷都不嫌弃,到末了一个做到皇后,一个成了王妃。 听到这儿我才晓得这兄弟中的蛊毒深了,不下些猛药怕不得成。便吓唬他就算面子不要,小命儿总不能不要吧?听说艾滋病潜伏期长达十年,万一她带着病毒,你自己活该倒霉不说,就不怕贻害子孙吗。 他坚持说她没病,在医院查过的。 见他如此顽冥不灵,我不得不使出最后一招,拍着桌子说他若敢娶那女人,我与他的兄弟情分到此为止。 这一招好像起了作用,亓二可怜巴巴地望了我半天,末了说容他想想。 遂趁热打铁,赶紧把一个熟人的妹子介绍给了他。那女子本是熟人说给我的,一是目下我没打算结婚,二是那女子生得柔荑粉颈宛若豆蔻,嫁给我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容易教外人产生一种诱奸了少女的错觉。亓二这个俊俏小伙儿与那女子正好一对。 后来一切都照我的构想上了正轨。熟人的妹子过门那天,带来一套房子、一辆汽车、一大笔现金。嫁妆之丰厚,惊动了一条街。 - 一瓶子白酒看着就要见底。以往喝到这个火候,我俩已对近期国家的大政方针,全球战略态势做完简要回顾,进入对热点的专题研讨。亓二却依旧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教我不快。 我深知他狗肚子藏不住二两香油,故意不问。就在招呼开第二瓶酒时,他果然憋不住了。 他坦承他与那窑姐儿一直没断联系,期间这对鸟男女踅摸过无数办法,还是想过到一块儿,直到那女人遇上个长她十好几岁的男人。 那男人是个大官的长子,两个前妻都不能教他满意,对她却一见钟情,认定那就是老天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另一半儿,没几天就买了个价格不菲的钻戒送她。 女人没接受,转身来问亓二。亓二却期期艾艾两头都割舍不下。女人没抱顾戮洹澳隳乔馗缯媸歉鍪啦欢龅某痘斓啊本涂拮抛吡恕:罄戳娇谧右泼袢チ嗣拦 尽管落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我却一点儿也不后悔。做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哥,她骂得越凶,越证明我做得对。 - 我与王艾是通过亓二相识的。 那时亓二由丈人出资,在书院门开了家书画铺子。我虽别无他长,却无师自通练得一手好毛笔字。后经亓二提议,隔三岔五,冒着几位书法家的名号造上几张,送去亓二店里赚些不明就里的外地游客的钱。王艾做的是工艺品,隔段时间就倒来些珠玉、古董,放到亓二铺子寄卖,一来二去便与她熟了。 王艾是来自商雒的山民家女子。这女子书没念过多少,人却生得不俗,有种似乎与生俱来的气场。最奇的是不论扯啥话题,她的见地总是高我一筹。 我坚持以为世人一无例外一肚子男盗女娼,区别只在做出来与没做出来。她说不对,最根本的区别在于被逮住还是没被逮住。为人不论做过多少坏事,只要没被逮住,或被逮住却有本事摆平,照样可以心安理得,做他的好人、名人、圣人。 后来发现只须掉个个儿,沉住气任她先说,完了再有针对地娓娓道来,就高她一筹了。 对这招儿王艾毫无觉察,坚信我是个被“穷”字埋没的高人。 后来她就成了我的女朋友,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非隔几日通个电话,偶尔来我赁住的单元房共度良宵。 问她是干啥的,她说是自由职业。反过头问我,我说是混混儿。又问混的是啥,只得说搞书法的。她点头道这就对了,搞书法与混混儿确实没多大差别。 - 这一日亓二来了电话,说被我仿冒的一位书法家请了律师,查明了我干的好事,要与我打官司。经手的他怕也脱不了干系。 闻言立马儿坐不住了,赶紧在网上搜出《刑法》,顺藤摸瓜又寻出“两高”《关于办理侵犯知识产权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研究的结果,确信若把这些年我俩出手的那些假货算到一起,不但将面临一大笔罚金,搞不好还有牢狱之灾。 看完已经出了身冷汗,电话打回去,他那边一直没接。只得先把手边可能做为证据的东西一一清出,开了油烟机,烟熏火燎地销毁起来。 正忙活间电话又响了,这回是王艾。叫我即刻放下手头一切,开车到通义路街心花园接她。正要问是啥事,对方已挂断了。 开着我那辆三手的老夏利,冒着雨赶到时天已黑透,黑糊糊、静悄悄的街心花园里只有飒飒的雨声。她却又来了电话,说看见我了,叫我不要作声,她就在园内的小路边。 随即听到两记拍巴掌的声音。循声望去,树下的暗影里浮出一张白脸。王艾坐着,腿放在路边的长椅上,浑身上下湿漉漉的。 “你这是咋了?”我吃了一惊。 “嘘……一不小心崴了脚。”她似乎很不情愿地说。 “你的车呢?”我想起她那台拉风的本田250。 “怎么那么多废话!”她低声呵斥,“赶紧扶我上车。” 我轻车熟路地抱了起她,她的身子一阵阵哆嗦。 雨依旧不紧不慢下着,四面八方没一个人影。我把王艾顺进后座,关好车门,边打火边问:“先去红会医院吧?这会儿只能看急诊。” 她说:“去你那儿冲个澡,换身衣服,明早去医院也来得及。” 手机响了,是亓二打来的,说他出去寻关系了,心慌意乱间忘了带手机,此刻人还在店里。 我边开车边叮咛他别的事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把这些年来的账目、票据梳理一下,仔细查查店面、库存。要做到一件不留,通通销毁。 亓二一叠声教我放心,又补充说他找的关系也如此建议。 挂断电话,后座传来一声冷笑,很快演变成狂笑。好在她笑累了就安生了。 - 回到住处开了灯,才发现这家伙穿着身紧绷绷的藏青衣裤,脑后的帽兜湿答答的,挎着个一般颜色的携行袋,活脱脱一个夜行侠。 她把携行袋扔在地上,要我找几件她存在这儿的衣服,一只脚跳着进了卫生间,随即听到花洒的淅沥。 我知道她的漫不经心是装出来的,老实不客气打开携行袋,翻着翻着皱起了眉。 当她擦着头发从卫生间蹦出来时,我已斜靠床头吸起了烟。 “原来你是干这个的,”我阴恻恻地说,“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倒爷。” 我来西安后的第一桶金就是做倒爷赚的,电子表、国库券、胶卷、游戏机、服装……捞到啥就倒啥,小打小闹,快进快出,谈不上犯罪,甚至算不上违法。 “装什么装啊,我打赌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早就一清二楚了。从认识那天起就没对你藏着掖着,亓二都看出来了。” 她要我为她点了支烟。 “这可是犯罪呀,”我摇头道,“一个女的不该这么铤而走险。” 她躺着,吸着烟,望着天花板说:“那你说我该做什么才能让你满意?” 望着这个千挑万选,心中早已内定做为终身伴侣的女人,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 我十来岁就混迹于街头巷尾。在我眼里,婚姻与男女相悦是两码事。后者只要有感觉就成,什么前科、什么毛病全不是个事。婚姻是终身大计,是子子孙孙的事。文化低、没钱尚可商榷,因这也是我的短板。作风、人品却马虎不得,否则必会给往后去的日子埋下隐患,更别说她是个贼了。 我深知当断不断的后果,然而毕竟好了这么久,分手一类刺激性的话吧不宜张口就来,须花些时间慢慢挑明。 “今天咋搞的这么狼狈?” “崴了下脚罢咧。那后窗太高,我也有些大意。闲话休提,我倒很愿意知道你与亓二犯了啥事。” “别忘了还有监控,还可能有你没发现的目击者。” “雨夜无人,我走的全是死角。” “反正不好,”我欲言又止,“很不好。” “看把你愁的,”她格格地笑着,“我早说过,哪怕天大的事,只要没被逮住,就跟啥都没做过一样。” “总不能只顾眼前啊,将来如何面对子孙,总不能……” 这句大约刺激了她,她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自己是个啥人?你不也是个贼嘛,你和亓二干的那些好事,比我能强到哪儿去?” 想到亓二此刻正在店里翻箱倒柜,我顿时泄了气。 “发什么愁呢?如果打算花钱消灾,我这儿有。” “这不是钱的事,弄不好得蹲监狱。再说了,再难也轮不到花你的钱呀。” “你咋突然就阴阳怪气起来?两天没见就弹嫌上我了。你放心,我王艾敢作敢当,决不会连累到你。倒是你和亓二,八字没一撇先怕得不行。当初既敢去做,这会儿就别后悔。岂不见多少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栽过跟头,你一个无家 无业的光棍汉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还有我。” 我觉得已经陷得太深了,与她这样的女人谈分手不啻与虎谋皮。 “依我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赶紧寻个得力的中人,花些钱私了。”她扒着我的肩柔声劝道:“其实秦哥,你和亓二那点儿把戏早被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劝你自此打住,安心练自己的字,不信成不了货真价实的大书法家。我亦决心做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开个奢侈品店。到那时男耕女织,踏踏实实过日子,不好吗?” - 事情的发展证明我的担心一点儿不多余。 亓二自告奋勇跟我一起去谈。我说你当这是打狼去呀,别添乱了,这号事牵涉的人越少越好。你给我记牢了,从今往后但凡提起,务必一口咬定你一贯合法经营,我朝你保证过那些作品来路正当,每一件都是真的,多一个字都别说。 其实我有个狗屁办法。把亓二牵扯进来百弊无一利,只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造成更大损失。 按亓二给的电话我联系了那律师,约定在南门那家面馆面谈。那律师见了面就递给我一张书法家的名片,说受他全权委托,花了一年时间,各样证据已然收拾得齐了,这一番要算个总账。私了不是不行,九十万是底线,一个不能少。 我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觉得无论论咋么看他也不像个律师。目光游移,说话拖泥带水,一大碗酸汤水饺刚上桌,就忙着往嘴里送。 心下便添了几分胆气,开口道我就实话实说,你的委托人在本地书法界不过是个三四流的写家,还没我写得好,一个不见经传的书法协会会员罢了。他的字卖不了几个钱,就算冒过他的名号,满打满算只赚得一二百,还不够我工本,张口九十万纯是扯淡。 他从皮包里取出厚厚一叠纸,晃了晃又收起,冷笑着说,你是按实得算的吧,真是个法盲,法律是按真品价码算的。你卖了多少,早给你算得足了。这种罪三万入刑,五万就是情节严重。你也用不着嘴硬,想想打算坐多少年吧。即便你豁出去坐牢,罚金、违法所得照样得交,那时你就人财两空了。 我拿出混不吝的架势道,吓唬谁呢,我又不是没坐过牢。别说九十万,一个子儿都别想。芝麻大点儿屁事就想狠敲一笔,往后去不想在这一片街面上混了吗。 他的脸红了白,白了又红,恶狠狠道:“好呀,原来还是个青皮,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货。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可要把握好了,不要后悔,总有一天要教你知道狼是麻的。” 说完抹抹嘴,夹起皮包就走,到了门口又回头望我。见我装着没看见,哼一声走了。 - 回来把交涉过程给亓二一说,他大惊道:“哥你真是精沟子撵狼—一味胆大。咱干了可不是一年两年了,到底有多少把柄在对方手里谁吃得准?” 我说:“其实一开始我也被唬住了,倒是他的一番言谈把我敲醒的。前前后后仔细一想,咱仿冒的那几个书法大家,按真品算下来,确够咱喝一壶。但寻事的这货只是个不入流的书法协会会员,他的真品也值不了几个。咱店里平素挂出的字画只一两张,被他偶然看破,有什么了不得?再说咱那些仿品,进货没有单据,卖出没有发票,他能有多大的本事搞到像样儿的证据?不过趁机敲一把罢了。” 亓二道:“哥你说的极有道理。只不过兄弟我总觉得不甚踏实。” 我慈祥地说:“你到底小几岁,经的事太少。我劝你沉住气,把心放在肚里。万一真有点儿啥事,自有老哥我顶着。” - 提心吊胆过了十来天,总算等来了亓二的电话,说那个假扮律师的书法家到店里来了,见面就打听秦哥什么来头,看着咋像个狠人。 亓二忽悠说你就别打听了,这一片还没见过敢惹他的。 那人说,一个江湖中人书法居然有此功力,了不得呀。 亓二试探着问,你是想寻他么? 书法家说,不必了,一场误会罢了。我是想与你商量,往后去我的作品能不能放到你这儿寄卖,彼此都赚几个。 亓二道,使不得,倘被秦哥知道,发起怒来连我都吃不消。这么着吧,我背着秦哥私下给你一万,以后别在这一带露面了。 那书法家拿了钱,千恩万谢,欢天喜地走了。 我怪亓二多事,亓二说只当烧了刀纸,去去晦气也好。 - 这几日天热得邪乎,像个无边无际的大蒸笼罩着万物众生。路过书院门时想起亓二店里的空调,便决意进去歇歇,进门那一股子凉气果然凉得沁人心脾。 亓二正人模狗样地捧着本书看,见了我便嚷:“秦哥这一向到哪儿快活去了?喝酒都叫不来,得是把我这个兄弟忘了?” 我说:“大热天哪儿有可去的地方?” “这个却不是我乱猜。嫂子前几日来过,问我最近见过你没。又说你只要一接她的电话,不是在长乐坡,就是在徐家湾,不是去了三桥,就是在沣峪口,就像在躲着她。”他嘿嘿地笑着沏了壶新茶。 我知道他指的是王艾,遂沉下脸道:“说这话该掌嘴。” “我咋的又错了?”亓二一脸的无辜,“不是兄弟多嘴,哥你也老大不小了,照以前那么玩下去终不是个道理。王艾对你有情有义,早被我看在眼里。这女子心高气傲,一看就不是街面上那号轻浮之辈。人长得漂亮不说,论起见识,我敢说多一半男人都比不过她。” 便觉得王艾一事恐怕不宜再拖下去。沉吟了半晌,才点着亓二额头道:“兄弟你听明细了,从今往后趔那王艾远些。你这猪脑子根本想不到她这样的女人绝非你我之辈降伏得住的。倘哪个倒霉催的上了她的心,又不肯顺着她的意思,啥事她都做得出来。” 亓二傻呵呵望着我道:“哥你怎么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把兄弟搞糊涂了,你说的倒霉催的不会是你自己吧?王艾性子虽烈,却不像你说的那号麻眉儿不讲理的。你和她上过床没?若没上过,或许还……话说回来,但凡秦哥叮咛过的,兄弟再想不通,也一定照办。” 亓二的表态教我心内一阵轻松,遂拍着他肩膀道:“对咧对咧,这才是我兄弟。其实人生在世,富贵也罢,女人也罢,也就是个锦上添花的意思,身心安泰才最要紧。” 亓二敷衍说“对着哩”,目光却看着表。“哈呀秦哥,只顾着谝闲传,都到了饭点儿了。东木头市那家水盆大肉吃着给劲儿,待我打电话要两碗外卖,几个小菜儿,咱哥儿俩抿两盅?” 他订餐时我翻了翻桌上摆着的几本书,全是些《白话论语》、《史记新注》一类古经。便道:“稀罕呀兄弟,半个月没见做开学问了。” “不怕秦哥笑话,都是老丈人逼的。”他少有地红了脸,“每回去丈人家,老先生都要与我谈谈。不抽空做点儿功课,临时如何应付得来?” “老人家的好意不难理解,只不过你我这般市井混混儿读这类书,多少有些滑稽。” 亓二道:“还不是图个日子安生嘛。媳妇是他爸的铁杆粉丝。老丈人虽是个生意人,却偏爱买书。他家藏书成千上万,没事就拿个放大镜一本本琢磨。” “看啥不好,何必非挑些古经折磨自己?” “老丈人说了,不读《论语》不懂中国社会,不读《史记》写不好文章。” “真是高见。” “他老人家这类高见还多着哩,”亓二苦笑道,“每说到他以为精辟的地方,譬如古今中外,各国文化一无例外,全产生于社会中层等等,还要我拿本子记下来,慢慢消化。” - 说话间门帘子一响,送餐的来了。 亓二清开桌面,排下餐具,取出瓶白酒。还没摆好凳子便听得摩托隆隆,在门外停下了。隔着玻璃一眼就认出那顶鲜亮的头盔。我赶紧朝亓二使了个眼色,三步并作两步钻进货架后边摆着张行军床的夹道里。 还没坐稳便听到那个银铃般的声音:“亓哥,秦哥来过没有?” 亓二的反应还算得体,道:“来倒是来过,不过……” “那我走了。下回见了记着告诉他我有事寻他。” “吃了再走吧,饭现成的。” “不咧不咧,我还有事。” 直听得摩托突突突走得远了,我才从货架后出来。 “兄弟你应对得很好!”我在门口左右望望,回过头夸亓二。 刚喝了两盅,亓二忽住了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女人正悄无声息地撩开门帘,笑盈盈进来了。 “好香的水盆肉!”银铃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饿也想吃两口。” 亓二忙不迭招呼道:“嫂……啊妹子,你看这巧不巧,秦哥前脚刚来,后脚你就到了。”说着由端来个凳子,满一盅白酒。 王艾也不客气,端起酒仰脖一干。喝完径自抄过酒瓶,又喝了两盅。 “迟到的自罚三盅,是这规矩吧。”她笑嘻嘻地说。 亓二道:“痛快痛快,秦哥,咱俩也随三个!” 我瞪了亓二一眼,只得喝了。 她又给自己斟上,端起来,满面春风地望着亓二道:“这一杯敬亓哥。” 亓二赶紧站起来道:“使不得,敬也得先敬秦哥,做兄弟的岂能僭越。再说了,大热天喝不得这般急酒,先吃几口垫垫底。” 王艾道:“自家兄弟哪儿有那么多狗屁讲究。亓哥你是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好男人,只凭你至今对你头一个女人那份儿一往情深,就教我王艾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指的当然是亓二与那窑姐儿的事。 - 我知道她要进入正题了,心想就此挑明了也好。遂拿定主意硬着头皮,不论她说什么,就不吭声。 她却没再动酒杯,转脸把我上下打量一番,故作惊奇地呀一声道:“半个月没见,秦哥咋变得如此憔悴?人黑了,也瘦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好过吧?看把人熬煎的。” 亓二赶紧插进来道:“不说咧不说咧,吃饭吃饭。” 王艾道:“亓哥且把你的好心收起,看一看这个人究竟配也不配。我也曾被他的人模狗样儿迷惑了很久。可自那晚儿去了他家,便不知撞断了他哪根神经。每回寻他,他都说在外边和朋友喝酒。一回二回,十回八回,不由我不起疑心。直到有回见他灯亮着,便试着打了个电话,他说他正在东大和朋友洗温泉。这才明白一直以来,你的秦哥躲的不是别人,却正是我!” “你就省省心走你的路吧。”我被逼急,脱口喊了一嗓子。 她扬手似要搧我,我下意识一躲。亓二麻利握住她的腕子,回过头抱怨我:“秦哥你得是疯了?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还不赶紧给嫂啊子赔不是。” 她缓缓地收手一笑,脸上却全是泪:“姓秦的,你别怕,我不打你,我只要看一眼你原形毕露的样子就够了。当着亓哥我就挑明了说,你不就弹嫌我做过贼嘛。你听着,从今往后你用不着鬼鬼祟祟躲来躲去,我也不愿再看见你这张狗脸。” 她拎着包起身就走,亓二赶紧跟了出去,半晌才回来道:“秦哥你尽可放心啦。王艾说她不是你想象中那号小人。今生今世,永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我说秦哥,兄弟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事办得是不是有点儿亏心?” - 突如其来的停电使平素极少来往的街坊们不约而同锁上家门,下到小区院里。这里有市政的路灯可以借光,有塔楼里没有的些须微风。乌黑的树影里男人高谈阔论,女人窃窃私语。 “四号楼入室盗窃的案子破了,”是孙大少的公鸭嗓子,“贼娃子是个高挑女子,人长得相当给劲。” 我的心卜的一跳,虽明知不论是谁都已与我无干。然而就像有个鬼在心里鼓涌,又怕她破罐子破摔重操旧业。 孙大少这绰号多少有些揶揄的意思。除了穿得比较鲜亮,这小子与多数街坊们一样,是个靠小手艺混饭吃的主儿。 他的消息有的准有的不准。可恶的是坏消息一说一个准儿,好消息总没下文。 街坊中一个教师曾挖苦他说,掌握信息的人是治人的,不掌握信息的人是治于人的。古而今各路人主无不重视信息渠道的掌控。大少却是个异数,塞了一肚子海量信息,却于后处理狗屁不通,像猪八戒吃撑了人参果。 “光现金就咥了七十二万六呀。那是个啥概念?满满一蛇皮袋子!”大少说得有零有整。 四号楼失窃的事可谓妇孺皆知。街坊们的反应与其说是惴惴不安,毋宁叫普大喜奔。 箇中缘由,盖因被窃的那家非常有钱,在一铲子平民阶层的街坊里人缘极差。 男的是个气宇轩昂的帅哥,老远便能感到那股不同凡响的气场,女的是冰雪美人。两口子从不与街坊们搭话,就像满院子住的都是隐形人。 “只要穷人依然占多数,富人的财富永远是不安全的。”是那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大学生的声音。 “人家趁钱,七十万对他家来说,怕只是九牛一毛。”一个女人说。 “七十万算不得有钱人。”大少口气很大,“现而今人富了,钱毛了,谁家没个百八十万?” 便听得有人附和,教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已沦落到了底层的锅底。 正郁闷间亓二来了电话,告诉我最近常有附庸风雅的游客愿出重价求购名人墨宝,教他实在按捺不住心痒。问我是不是重操旧业再搞几票。 我骂他混账,严令他打消一切非分之念,学我的样儿做一个勤劳致富的良民。 他应着,话题忽地一转。 “刚才王艾来店里了。她从国外趸了些蜜蜡原石,托我帮着加些价卖了。” “你说她刚来过?”我想我本不该问。 “是呀,走了才不到半个钟头。说实话秦哥,看到这么个心高气傲的女人如今变得如此憔悴,兄弟于心实不落忍。依兄弟之见,哥你还是给人家赔个不是,和好了吧。” 我没吭声,挂了电话,心里依然轻松不起来。做为一个胆大包天的贼娃子,王艾已远超《刑法》条款的“数额巨大”,那天在亓二铺子她突然露出的刚烈更教我吃不消。至今我难以确信,如此胆大包天、咄咄逼人的女贼,竟被我如此轻易就摆脱了。 - 许因我对重操旧业的坚决否定,亓二很久没与我联系。王艾也像承诺过的再不曾搅臊我。我在释然的同时心内时不时仍有些发虚。 两桩事皆因我起,于情于理,做得都有亏欠,实不像个当哥、当男人该做的。我没主动联系亓二,并非我不在意失去这唯一的朋友,而是依我对亓二的了解,过不多久,他必自己找上门来。 好在我独处惯了,没有朋友是我的常态。趁着清净练练字,打理打理我那点儿小买卖,倒还充实。 然而每当打开衣橱,见到王艾留在这儿的几件衣服,总觉得极不舒服,已经成了块心病。我没脸打电话叫她来取,或给她送去,更不能叫亓二代劳,只得一直这么拖着,见一回难受一回。 这天意外接到了亓二的电话。 “秦哥你好,有个事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他的口气忽然如此客气,倒教我不安起来。 “兄弟你好,有啥事尽管说呀!”我做出高兴的声音,就像没发现他的异常。 “王艾没了。” “没了?在哪儿没的?寻过没有?” “我说的是王艾殁了!”亓二提高了嗓门,“人殁了,死了!在她老家死的,都过了头七了。她妹子今个儿来报的信,拿着王艾亲笔写的条子,要我把她托我卖东西的钱交给她妹子捎回去。”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人既死了,哪儿来的条子?她又是啥时回去的?那么欢蹦乱跳一个人,能得上啥捱不过去的病? “东西还没卖完,我全留下了,折成钱给了她妹子。因思她一个女娃,又没咋出过门,决定明个儿骑上王艾寄存在铺子里的摩托,连人带车一起送回去。” “兄弟你考虑得很对!”我沉吟道,“咱们与她朋友一场,帮这点儿忙是分内的事。然则你既没驾照,又不会骑摩托,山区路况复杂,这么做很不安全。” “你咋知道我不会骑?我骑得溜着哩。”亓二的口气有些不耐烦了,“我只想问一句,你有啥要捎的没有?” 我听出他话中有话。亓二是实诚人,但我深知实诚人一旦认了死理会一条路走到黑。看样子他已认定:不论我把自己撇得再清,与王艾有关的一切依然与我脱不了干系。就像当年我非把他与那个后来去了美国的女人拆散不可,他似乎认定,我抛弃王艾不但毫无道理,甚而伤天害理。 事已至此,横竖也说不清了,只能对他采取安抚的办法。王艾已死,顺着亓二的愿望做出些追悔的姿态,不会对我产生任何实质性影响。 我重重叹了口气,用悲痛的声音道:“看来我这辈子欠王艾的太多,没法还清了。这几个月我越想越觉得自己错了,几番想寻她,请她原谅,与她和好如初……现而今说这些都晚了。” “你真的这么想?”亓二怀疑地问,“不是在忽悠我吧?这么长时间,寻她十回都够了。” “不就碍着点儿面子嘛,”我的口气一定透着真诚,“总想着来日方长,一切都来得及嘛。看样子人这辈子该说、该做的,一定得马上去说、去做,免得像我这样,落得个此恨绵绵无尽期。” “哥我真想狠狠打你一顿,”亓二的声音透着毫不掩饰的恨意,“那么好的女子,硬教你活活日塌了,我看她是伤心伤死的。” 放屁的话,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没听过伤心能死人。这小子《红楼梦》看得多了。 “那你打算咋办?”他似乎勉强接受了我的说道。 “一切由我负责,我要像办亲姊妹的事那样把它办好,你只须像个兄弟该做的那样,给我搭个手。咱的明个儿一早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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