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实习”差不多是打杂的代名词,我早早赶到律师事务所倒了痰盂,一边拖地一边想。
“小姜,今儿来得好早。”是所里的胡会计同我打招呼,手里拎着热水挑子。我连忙微笑着道:“也不算早了,快七点一刻了吧?”胡会计抬腕看了看表,笑道:“可不是七点一刻了?我也忙糊涂了,只当七点不到。”我按照预定的声调叫起来道:“好漂亮的手表,几时买的?”我是昨天下午注意到她换了表,特意捱到今天惊叹一声。胡会计显然很得意,道:“前天星期天我们老张出差回来,特为带给我的。我就说他太浪费,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眼皮子浅,说这点小东西算什么,等他这笔生意做成了,还有好的往回带哪!他们经理倒是真欣赏他。”我不失时机插了一句:“张叔叔那样有本事,我能有他一半我睡觉也要笑醒了。”
胡会计正要说两句投桃报李的言语,朱律师夹着皮包从楼梯拐角处转了出来。我叫了一声“朱律师”,他略一点头,似哼非哼地唔了一声,足不停步地走过去了。胡会计去水龙头那里哗哗地放水,我又弯下腰去拖地。
七点半钟左右,刘律师、马律师、杨律师他们陆续到了,等我拖完了地,主任也到了。见到我手里的拖把,扫了一眼干净的地面,我一刻钟的劳动便算没有白费。乖巧地打过招呼,洗好拖把,我走进会计室里坐下。胡会计对面有一张办公桌,是几个实习生共用。今天我到得早,它就归我使用。
我本来想告诉胡会计昨天晚上的聚会,见她忙得头也抬不起来,不敢打搅,找了张报纸轻手轻脚地翻看。我生来不爱法律,尽管知道干律师名利双收,却不妨碍我一拿到《民主与法制》就打瞌睡。我曾问过胡会计能不能带小说来看,胡会计说不行。伏在桌上似睡非睡是可以的,然而看小说不行。
好不容易找到一本文学刊物,是从刘律师那儿拿来的,所里只有他爱好文学。我当即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正瞧到精彩处,水开了,“咕嘟咕嘟”抱怨着怎么没人去拔了它。胡会计“哟”了一声,待要站起,已被我一个箭步抢了先。我小心拔掉插头道:“胡会计你忙,我去冲茶。”她照例表示不敢当,她自己来就行了。我照例告诉她没关系,我一闲着浑身都不自在。几个回合的拉来拉去之后,胡会计总能如愿以偿的失败,坐回她的位子上继续忙她的事情。我则兴冲冲地做着其实并不乐意做的冲茶的工作。
主任室里的茶要冲得满满的;马律师、刘律师的办公室冲上三分之二就差不多了,因为马律师不爱喝茶,刘律师刚来,资格还不如我老,年轻脸嫩,不好意思为一瓶茶跟我纠缠;朱律师和杨律师都嗜好茶叶茶,消耗得特别厉害,不能不充分供应,有时还要特地给他们烧上一挑子,以免茶水接续不上。
充完了茶我踱回会计室,刚要坐下,主任在隔壁叫我过去,原来是到一楼倒纸篓子。我顺便把胡会计的篓子也倒了,否则她一定想着我势利,只听主任的话,不把她放在眼里。
下面的两个半小时便继续读完刘律师那本杂志,再翻翻报纸。在律师事务所里就是这样,忙的时候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闲的时候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
回到家里,妈问我:“你可有一个同学姓顾的?”我说是的。妈说姓顾的让我回来打个电话过去。我猜这是顾浩东,就打他家的电话。才响了一声,那边已经接起来了,是顾浩东特有的不耐烦的询问:“喂?”我学他粗声粗气“喂”了一下。他道:“啊?哦。嗯……”“啊”字是一时不知道我是谁,“哦”代表他听出我的声音了,“嗯”表示看我有什么话说。我同他从小学玩起,到现在也有十一、二年交情了,彼此把对方看得透明透亮。
我问他:“你上午打电话来的?有什么事?”他略一踌躇道:“电话里不好谈,你下午要是在家,我去找你,见面再说。”我不禁笑道:“这么严重?”他道:“可不。”我想了一想,下午要跟杨律师出庭,只怕抽不出空来。明天上午又要同马律师去会见被告,便道:“今天怕是不成,明天下午你来,我在家等你。”顾浩东似乎有些不乐意,道:“明天下午?”接着又以一种宽容大度的口气说道:“好吧,就这样说定了。”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正要问问,他倒已经挂上了。幸而是我,不和他计较,换了个不了解他的,不说他心情烦躁,倒像不尊重人似的。
我和杨律师出庭时还在想着这事,直到审判长咳嗽一声“现在开庭”才集中精神。我以实习生的身份坐在旁听席第一排,为杨律师做庭审笔录。这个工作初干着实不轻松,第一耳朵要尖,第二记忆力要好,以防一句话暂时来不及记下,待会儿还能补上。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笔头要快。像书记员那样沙沙沙一写一大片,还能游刃有余地左顾原告右盼被告,打死我我也做不到。杨律师曾说这是正常现象,记得多了,自然就好了,急是急不来的。
香港电视剧里的法庭辩论紧张激烈,扣人心弦,法官似乎只管“抗议有效”或“抗议无效”;这儿却是审判长居高临下主导全局,双方律师的辩护词乏善可陈,原被告虽然斗鸡似地互相瞪着,喉咙里咕咕咕发出难以分辨的音节,真正说的却不多。大约这就是大陆法系和英美法系的区别,又也许刑事案件会有看头些,今天只是个民事经济纠纷的小Case。
我的笔自己机械地在纸上行走,思想已经停止了似的,整个人陷入半睡眠状态。但是临结尾前忽然起了个小小的高潮,让我精神一振。杨律师向被告发问:“你们厂生产这批农具要多长时间,包括销售时间在内?”一直沉默着的被告陡然一鸣惊人:“这属于本厂业务机密,除了经营决策层的领导,对外人一一包括你,我无可奉告。”姜鸿不由得在心里喝了个彩。杨律师训练有素,暗自吃了一惊,却不至于失惊打怪:“你不敢说,没关系,下面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不敢回答,仍可以用‘无可奉告’搪塞。”我又暗赞果然姜是老的辣。正在这儿佩服着,杨律师的问题已经问过了,也没听见问的是什么,只得空下一行等会儿去问他。
那被告更其凶狠地回敬道:“这种无知的问题,连我厂里的工人也不会问,只能浪费审判长和在座各位的宝贵时间。”他意犹未尽地还想补充两句,可惜才力有限,刚才已是发挥到了极限。饶是如此,也已经让杨律师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勉强哼了一声,做出“不屑跟你这小子多说”的神气,向审判长道:“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回律师事务所的路上,杨律师一直不作声,我只好装作天真无邪,什么也没看出来的样子,说今天真热,怎么一年比一年热了,可能是臭氧层变稀了之类,后来才仿佛不经意地提到今天的被告,说他风度真差,出口伤人,亏他,还做了农具厂的厂长哩!“像没有父母教养的!”杨律师冷不丁的加了句恶毒而绝妙的评语,气消了不少。我乘机问了一下他向被告提的第二个问题,他说了一遍。我晚上把庭审笔录誊清,把漏掉的问题补上,毫不犹豫地删去了被告那两段无礼却辛辣的言语。第二天交上去,杨律师看了一遍,相当满意。姜鸿笑我:“这个好儿算讨上啦!”我叹道:“不这样不行啊!”
第二天我睡迷了,原因是闹钟忘了上发条。等我赶到所里,胡会计告诉我说:“你今天可迟了,马律师等了你半天,以为你不来了,就叫小汪跟着去了。”我笑了笑没说什么,然而心里下死劲儿地啐了小汪一口。小汪是同我一样的实习生,伶俐要强,处处争先,像赵树理笔下那个“能不够”。朱律师最喜欢他,马律师同朱律师不对,就一意抬举我。杨刘二位抓着谁就是谁,不作左右袒。但今天连马律师也给小汪“争取”过去了。我暗骂自己混蛋之余,由不得我不对他恨得牙痒痒的。
我虽然竭力掩饰,辞色间毕竟不能不流露出一二。胡会计是过来人,自然知道我心里不痛快,当下闲闲地道:“马律师等不到你,着急得很,小汪问他有什么事,马律师告诉了小汪,才想起可以叫小汪一块儿去。你要是早来一步,小汪也钻不到这个空子啦!马律师平时说起来一口一个‘小姜’怎么样怎么样,背地里常夸你哪!我瞧他还是向着你多些。不过小汪,你别说,人小心不小,真有心眼儿!”我不好说什么,就洗了块抹布把几个办公室的桌椅都仔仔细细抹了一下。抹到马律师那一桌时,连台历、墨水瓶底下也不放过,立心要叫马律师夸我两句,在后勤上胜过了小汪。
九点多钟,来了个老头儿,要请律师替他告他的爱子不养他又不付赡养费。我问了几句,叫他下午再来。胡会计也说:“你来得不巧,几个律师全出去了,总不能叫主任给你打官司。你这样的小案子,他瞧不上,不接一一”她说到最后一句,把右手握在嘴上,声音放得低低的,幽幽地神秘地说了出来,仿佛她同老头是自家人,或是拿老头当个心腹什么的。
正说着,朱律师回来了。我忙把老头带到朱律师办公室,满面春风向那老头笑道:“你运气好,正赶上朱律师回来,你把事托了朱律师,先就赢了一大半。”老头大喜,急忙向朱律师敬烟,又拿一支递给我。我说我不会,以后要跟朱律师学学。这话一语双关,不唯朱律师听了通体舒泰,连我自己也有些得意。平日对朱律师难得巴结得上,今天算尽了一份心。
朱律师靠在椅背上,眯着眼吸烟,一边吞云吐雾像老狐仙吞吐日月精华,一边“唔唔”着表示听到了而且听懂了老头的话。
好不容易说完了,朱律师缓缓地道:“这件事说大不大,可也有些麻烦啊!”他接案子不论事情大小,一律先说这句开场白。然后格外开恩与老头讨论了几句,就龙飞凤舞写了张诉状草稿,因为手头还有事,就跟老头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把老头先打发走了。这时来了个电话,足有十多分钟还没打完。朱律师不耐烦了,嘴里含糊应着却向我使了个眼色。我顿时会意,在离电话半远不远的地方叫道:“朱律师,有人找。”朱律师忙向电话道:“唉哟,对不住,有人叫我了。这个事咱们下次再谈。好,再见!”
我这段日子尽受的是这一类的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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