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伯罗奔尼撒战争结束后,接着是马其顿人亚历山大的征服,随着这个庞大帝国因年轻的君王过早离世而分崩离析,昔日的古希腊城邦文明已彻底走向衰落,地中海另一端的罗马帝国开始悄悄崛起,希腊半岛上昔日城邦的政治已经化为乌有,不再渗透入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之中,人们再也无需直接投身到城邦事务中献言献策,节制、智慧、勇敢、忠诚等诸般公民的美德已经成为过眼云烟,政治参与的激情在人们心中已经悄然褪去,在城邦的断壁颓垣之下,一些哲人开始陷入沉思,人们开始能够以平常之心考虑人生的一些问题。这时斯多葛学派开始发展起来,这不能不说是应运而生,其中爱比克泰德就是代表性的一位。
爱比克泰德,约55年 出生于罗马东部的弗里吉亚。很小就被卖身做了贵族家中的奴隶,很幸运的是得到主人赏识,受到良好的教育,后来获得自由,并建立自己的学园,以授课为生。爱氏体弱多病,一条腿在幼年就落下残疾,这在崇尚强健体魄的古希腊城邦时代,他连做一个公民的资格怕都不够,能否被养活都成问题,幸亏他晚生几百年,故而能在罗马时代过上平静的生活,以80高寿终老,更重要的是他能够跳出城邦的思维模式,以现实主义的眼光重新思考人生的大问题,譬如品德、理性、天道以及死亡。
人终有一死,在柏拉图《斐多篇》中,公民献身城邦,死后灵魂不灭。依照其中的描述,人通过死亡而进入了一个更加丰富的世界,“……如果灵魂在出生前就存在,如果它开始趋向生命并且被生出来,那么它必定是从死的东西或死的状态中出生的,如果灵魂肯定会再生,那么它死后肯定存在。”当然这个世界是轮回的,灵魂还是会投胎重新做人。但说实在的,这绝大多数是想象的成分,在柏拉图看来,做城邦的公民,即使是死亡也多了几许浪漫的色调。相比之下,爱比克泰德尽管也劝勉世人无惧生死,但并没有去虚构一个死后世界的图景,这与东方孔子“敬鬼神而远之”有点相似。
古代哲人通过对自然的观察和思考,就感悟到宇宙万物是一种大生命,斗转星移,春秋代序,沧海桑田,生老病死,这种大生命的运转体现出一种坚不可摧、不可违逆的自然意志,人的生命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人的生命只有融入到这种大生命的洪流之中才能获取宁静和满足。生也好,死也好,都是这种意志的体现,浩浩荡荡,无所抗拒,人所能做的就是顺应自然,坦然面对。庄子所谓“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磅礴万物以为一”便是此意,爱比克泰德也说死亡本身不可怕,“对死亡或痛苦的恐惧才是可怕的。”
西方有个典故:一只狗叼了一根骨头,路过小桥见河水倒影中有一狗衔着一根骨头,遂其贪念,张口去抢,反而失落了自己嘴里的骨头。爱比克泰德在《沉思录》中时时告诫人们要获得幸福就在于深知人力有时而穷,关键在于遏制妄念,人对于无法控制的事物不要多存幻想,珍惜你现在所拥有的,这就已足够。“渴望与厌恶都是跃跃欲试、变化多端的统治者,……”不心生妄念,怡然自足,则能享受平静安详的人生。
学者波普尔批判柏拉图出于对世事自然衰变法则的恐惧而构筑了理想国--------一个封闭静止的城邦,我们阅读爱比克泰德的《沉思录》也会发现,他在人的内心世界里也构筑了一个静止的城邦,无论外部世界如何风云变幻、地动山摇,都不足以给内心世界以任何影响,我们对世界变化的对应态度才是关键。“没有人能伤害你。”这句话在书中重复了几次,可以想见正是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给了爱氏太多的伤害,所以他才毅然构筑起内心世界这个城堡,坚决抵拒外部世界的一切侵害。人应关注内心,人生幸福无需外求,“尽力做最好的自己。这才是获得幸福的真正途径。”这个与佛谚“人处荆棘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是同样的道理。
爱比克泰德的哲学观与中国庄子有点相像,但也有区别,他们都设想并相信存在着一种上天的意志,统摄万物,人所应做的就是顺应祂,融汇到自然意志中从而生命获得圆满。庄子以为人生渺不足道,故主张人无为、无己,“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人对待自身生命缺少主动掌控的能力,能够做的就是饱食遨游,泛若不系之舟。爱氏也认为“要相信上天的存在,它的意图指引着整个宇宙。按照天意驾驭你的人生,并使之成为你的终极目标。”“自然的意志,就像你的天赋一样,也在你的心中。要倾听它的要求,遵从它的指示。”但相比庄子,爱氏以为人应该追求快乐幸福的生活,关注灵魂,磨练自我,只要不受外部因素干扰,自制、节欲、不起妄念,不生怯意,就可以享受人生每一天。
爱氏哲学是向人推崇一种宁静高尚的生活,简洁、安详,但前提是无意去改变世界,什么都要放下,我们改变不了这个世界,能做到的只有改变自己。尽管爱氏劝勉人们追求自由生活,但他对自由的定义是:“自由来自于对自身力量的限度和上天所设置的自然之限度的了解。接受生命的限度与不可避免性,而不与其抗争,我们才能获得自由。”爱氏也启发人们去发现内在的潜能,然而又过早地给人生设定了限度,让人局限在自我的世界中,须知对“自身力量的限度和上天所设置的自然之限度的了解”岂是轻易可做出判断,它往往需要人花费一生的时间去了解。总的说来,爱氏的人生做的是一种减法,舍离一切,就像《天龙八部》中下棋的慕容复,虽然勇于弃子,却还是破解不了人生的珍珑棋局。说穿了,爱氏人生观的这种满足和自得,不过是井底之蛙的快乐,“……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虽平静安宁,却永远看不到那一片辽阔蔚蓝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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