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我读书博,有人则说没看出来有多广;有人说我读书能独出机杼,有人则说迂腐;有人说我读书细致踏实,有人则说华而不实;有人说我读书致用,有人则说读到狗肚子里去……凡有一誉,则有多毁,更多是不闻不问。
这些相反的说法儿都对,也都不对:每种说法儿皆是某个人的真心感受,所以说对;好多说法儿又未经与我交流以获得证实,所以不对。所以需要交流,需要对话。
读书就是一种交流对话。书,打开扉页,示其实在;我,敞开心扉,袒以诚实;有所悲,有所喜,有所得,有所惑,有所望,有所失……真心之意与实在之事合起来,在阅读中构成真实。
读书若不能如面对面交谈,那所谓读书不过是背后嚼舌头传小话儿,固不能得其真实焉。中国有二十四正史,有更多稗官野史,正史是正道上流传于雅言官话,野史是街头巷尾传播于家长里短,在未经自己手批之,目击之,慎思之,正史和稗史都是小道消息,传播在别人之间,流传于自己背后。《悲惨世界》说,关于一个人与一件事的小道消息与那人那事本身一样重要。之所以重要,因为那也是出于一些人真心的感受。然而再重要,再真心,也未必经得起考验,所以当米里哀先生盯着拿破仑皇帝并说上一句话而变身成为卞福汝主教,这些小道消息就忽然消失,等待机会在与行政长官或法官会面时化作官道上的正史。人心之真与事情之实彼此交融,彼此印证,稗史可以转化成正史;反之,正史也传播成野史与小道消息。读书,能不慎乎。
所以古人读书先沐手焚香,非焚香也,畏圣人言如畏流言惧谗讥也。所谓敬畏,不是怕耗费时间与精力,是当面对一本未打开的书,就是面对未知,当此时也,我心空空如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大画家黄宾虹先生说他小时候学画,花十年过这一道门槛儿,可见其天才。我猜想达摩西来,在少室山洞壁观十年也是此意。西方人常说好的读书法是保持好奇心,而中国传统讲诚意正心,都是这一个敬畏的意思。乔布斯说,stay hungery,stay foolish,正好兼具中西二说意焉。
读书当如面对面说话儿,能见人脸色体态,可听见语气。《史记》里常说,“想见其为人”,这是司马迁传人记事的秘诀,能使人活,能使事物如画;读之,如睹其面,如闻其声。《尚书》里有个著名的四字短语,“粤若稽古”,意思是要顺从古来的事理与人情,这也是读书的秘诀,要多听,要会看。能体会到这四个字的精微,读书可算是心有所得矣。
书各语气。虽然小时候语文老师经常叫起来有表情有语调地朗读课文,但是一直没有入心,等到悟出读书要读出辞气时已经毕业出校门儿。初中时读拜伦济慈普希金,不知其味儿,其他西方诗歌也不得其读,唯冯至先生翻译的里尔克诗身受其美,从此读冯至诗,渐及穆旦,辛迪,后来再扩展到纪弦,洛夫,海子,慢慢体会到现代诗歌的气息与节奏。在观赏百余部歌剧后,一朝恍然大悟西方诗歌的内在气息,急试之于普希金,不爽不失。
紧接着便悟出意识流小说的读法儿,这是与中国传统文化异质的对话方式。原来曾经抱着字典读《尤利西斯》,所得不过是词汇量,于意识流之流,毫无留痕。终日思之,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再读伍尔夫小说,竟无隔阂。《百年孤独》也是这样,曾十余年不得其读,听马尔克斯说他的写法源于鲁尔福,急读《德佩罗·巴拉莫》,有会于心,原来小说是这样的用笔,读之自然要具这样的只眼,再验之于《一件事先张扬的谋杀案》,于其气质与气息,辄目击而道成。并且分明感受到《微物之神》与之同气连枝。不是暗示说阿兰达蒂洛伊模仿马尔克斯,我知道那辞气是源于印度传统,诸如《奥义书》《金刚经》者流。
中国的诗词语调也受印度影响,主要是体现于唐朝以后,当然,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六朝时就已植根发芽。中国传统诗话里常读到某诗具少陵体某句有太白气云云,可见古人于诗歌之气息与气象深得其味,可惜至今我也不能辨析,惭愧惭愧。于文章倒能略道一二。
中国传统诗文辞气,要有韵有律。“夫先王之制音也,奏中声以为节,流入于南,不归于北。夫南者,生育之乡,北者,杀伐之城。故君子之音温柔居中以养生育之气,忧愁之感不加于心也,暴厉之动,不在于体也。”以音论文,则有《尚书》,法语之言也;《论语》,巽如之言也;诸子,绎如之言也。汉高祖好楚音,西汉以后中国流行楚声,《楚辞》出,与《诗经》兼美。到六朝以后,更有印度音乐流行中国,中国诗文气质更加文雅。
“北鄙之声”几乎不见于中国典籍,但是读俄罗斯文学乃见粗粝之文风,汉译雅化之后仍难掩蔽。波斯人著《蒙古史》,苏联翻译成俄语,中国人根据俄语版翻译成汉语,对照中国人用汉语原创的《元史》,用《蒙古史》里引用的汉语元史资料对照其他原文,则发现“北鄙之声”真是质朴无华。
谈及历史著作,不但阿拉伯不行,波斯不行,古希腊的史风也不行,比起中国,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史学最见人文智慧,读王以铸译的希罗多德《历史》,谢德风先生译《伯罗奔罗尼撒战争史》,汉语的典雅遮不住原创者史德史识的欠缺,行文自然有鄙声粗气。
不单是历史,汉译美于原作,佛经也是汉译更美,佛经的英文太浅直。即便是《资本论》,对照汉译与英文,英文版至多是小家碧玉,而汉译至少是大家闺秀。西方的书,在气质和气象上观之,十八世纪以后才可称之有文,但是比起汉译,仍不免缺乏底蕴。莎士比亚不遇朱生豪之润色,其文能流行于汉语圈么?巴尔扎克无傅雷之意译,长篇累牍何以悦汉语读者?蔼里士《性心理学》不经潘光旦补注,誰能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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