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眼见行到了酒店不远的里运河段,时已将近十点半,谈雯自恃戴着口罩,合着帽子,穿着风衣,全副武装,加上这三四线的城市人流量不大,不似京沪广深,狗仔横行,何况她的演艺事业原已过了鼎盛期,人气渐落,因此大着胆子和祁意在夜色中单独徜徉。田青青则“按计划”先回了酒店。
这时段、地段,人比方才商业街少得多,水面也开阔得多。这一带不是观光带,路灯稀少,树木蓊郁,正是谈雯理想中的相会之所。二人走了一程,谈雯问起研究生第一学年的成绩,祈意大手一挥说没问题,不必愁。谈雯看他自信爆棚,不禁笑了。
接下来的一段路走得甜蜜,却也走得无声。难得祈意这样的安静起来,唤起谈雯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她给他理了理凌乱的刘海,他低头配合,笑而不言。两人等独处的一刻等了二十四小时,真到了这时候,一时反不知说什么好。末了还是谈雯先快速地轻声地问了一句:“有没有想我?”
按田青青的理论,先投入先输,她这是输了一招。然而在情感问题上还计算得失,争输论赢,在她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甚至是可怕的,情到浓时,她不介意先由她问出这句心底的话。祈意含笑点点头说“想!”他们又拥抱了,这次是绵长的,温暖的,互相汲取的。十来分钟后,他们才舍得放开彼此,继续往前散步。祈意忽然停步笑道:“你累吗?”她笑着说:“还好,今天特地没穿高跟。”祁意朝她脚上看了下,笑说:“走了一晚的路,平跟也累。”身子半蹲说,“背你。”谈雯心头一跳,环顾左右。祁意道:“没人。”
谈雯轻柔地伏到他温热的背上,双手环着他脖颈。祁意起身向前,毫不费力:“你怎么这么瘦?硌得我骨头疼。”谈雯轻笑着说:“你忘了我是干哪行的?胖了还能上镜吗?能不能不要这么煞风景?”她每一问都带着无比的亲昵和娇媚,连续三问,听得他骨头都发酥,只能承认她说什么都对。
他背着她步步前行,冷风拂体,正与身体的烫形成反差。她与他耳鬓厮磨,胸口贴着他背心,心潮亦如河中浪潮。祁意把她的身子往上背了背,感受着她胸前的柔软,心神不定。谈雯把嘴凑到他耳边说:“说了你别笑,有天晚上我还做梦梦到你家的,只是梦里你不在,房间空着,像电影里的空镜头。桌上有你的手机,衣架子上是你的外衣,床上有人躺过的凹痕,可就是不见主人。醒过来心也像空了一样,惆怅得很。”祁意脚下不停,侧头在她颊上迅速亲了一口。谈雯一凛,脸贴着他的脸说:“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祁意道:“一百件一千件都可以。”谈雯道:“我们只做精神伴侣,行吗?”
他没想到她在这当口说出这句话来,心中微微不快,随又压下这情绪笑说:“顺其自然嘛。”谈雯坚持要他应允,他只是东拉西扯。
十二点多才回宾馆。谈雯想和他道别,他不由分说拉她进了电梯。她大吃一惊,柔情蜜意像挨了一桶冰水。事情失控了,可是着了魔似的,她由他牵着,动弹不得。
进了房,他去洗澡。这意思已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她掩饰着徨乱,方才后悔自己把一切想得太圆满,情到深处,方向不是她能掌控的。有一瞬她甚至想逃离,又怕伤了他的心。走,不走,走,不走,一分钟一个主意,纠结几个来回,他穿着浴袍出来了。
“祈意,你听我说……”
“好,但是你先帮我洗衣服。”他撒赖样的把她牵进热烘烘的洗手间,无辜地指着盆。
谈雯喉咙发干,勉强笑了笑说:“你带回家洗吧。再说,冬天一天不换也不要紧的。这全泡下去了,什么时候能干?”祈意笑着又指指一直拎着的小包,刚才背她时由她拿着,轻便得很,也没在意,此时打开一看,却是一身干净的内衣裤、秋裤、袜子。除了桔色的羊毛衫和一身纯黑上点缀着一条血杠子的外衣裤,他把里面能换的尽都换了,说是他爸给他养成的习惯,内裤袜子每天一换,秋衣秋裤三天一换,雷打不动的。
她在他的振振有词里无奈地把衣服泡下去,打了肥皂擦着。她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生活琐事不是靠保姆,就是靠助理,此刻却做起这“粗活儿”来了。他在旁边瞧着她细若青葱的手指,每个指节下还有一个小小的洁白可爱的圆涡儿,知道她是从来不做这些粗笨功夫的,眼神里充满感激;闻着她的发香,瞧着她除去外衣后长期瑜珈形成的玲珑的曲线,眼中又不觉充满渴望。
她为他洗着衣服,享受这家常的感觉,又恐惧今晚会走向何方。忽然之间,一双手从后拥住了她,缓缓上移,握住了她。她两只手抓着洗了一半的衣服,一时竟想不到放下,只顾挣扎。她越挣扎,越激起他的炽烈。昏昏沉沉中,从混和着他的体味和肥皂味的浴室的气味,到床单、枕巾淡淡的香气,到他雨点般落下的热热口唇间的气息,她在这味道的演变中失去了阻止的能力。只是在他有些慌张地扯开她外衣的一刹那,她脑中一亮,条件反射地关掉了电灯开关。室内顿时一片漆黑。他喘息着问:“干嘛?”她颤声道:“你不后悔?”他把体重全转嫁到她身上:“鬼才后悔!”
在他凌厉的攻势下,她终于缴了械。一房的黑色像起伏的浪,哗哗有声。这黑色让她感到安全,让他平添勇气。在男性的雄健和女性的娇柔双双散发出的迷人的情味里,他们向对方索取,同时付出;说着不成句子的情话,伴着完整成套的动作。不知出于怎样一种心理,高峰即将到来之际,他咬着她的耳垂不停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在向谁说?是歉疚对她的急切和半强迫,还是愧对不在场的祈岳,又或仅仅向着某种庞大而坚硬的伦理?谁知道呢。他的道歉合上了身体的节奏,越来越响,越来越快,越来越频繁,终至于在一声仿佛极为痛苦的受伤后的嘶吼“对不起——————”后归于悄然。他从她身上滚落下来,几乎喘不上气。她把头埋到被子里,闻着情欲的芬芳。四十多年来,这一晚她才结结实实做了回女人。
二人并排躺了良久,他忽的笑了,要拉她一起洗澡。她摁着被子护住上身不肯。他笑着吹了声口哨,自行去了浴室。她看他进了门,才起身在大床的遥远一角,找到皱成一团的内衣。她刚把头套进去,他忽的笑吟吟从洗澡间里探出头,像是要说句俏皮的调情话,目光一触到她的胸脯,立刻转了开去。她吃了一惊,忙穿好内、外衣,半坐在床上。他强作镇定地笑了笑说:“你胸口,怎么回事?”
谈雯答非所问:“我问过你后不后悔。”祈意咽了口口水,艰难地说:“但是我不知道你……”谈雯望着他的神情,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这就是我说我们只做精神伴侣的原因。”
他赤着身子走过来,套上衣裤,欲言又止。谈雯道:“你想说什么?”祈意勉强一笑:“你……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谈雯顿了顿才说:“我可以说是烫的,或是车祸擦伤,但我不想骗你:我刚出道不久,被当时剧组的副导演……借酒侵犯。我拼命反抗,没让他得逞,但激得他像野兽一样又抓又咬,给我留下这……一大片疤痕……”
那羞耻的、丑陋的、横七竖八的印记,注定要终身相随。她用了两三年,才在田青青等人的劝慰中走了出来。知道这往事的少之又少,今天多了一个,是她最不愿他知道的一个。“他被判了刑,可我做过多少次植皮还是改变不了……”谈雯的嗓子哽住了。只要祈意稍有柔情的表示,她愿意与他缘定三生,外界天大的压力,由她去扛;即使断送了演艺事业,她也无怨无悔。或者他对她谅解、怜惜,却退缩、逃避,那么退而求其次,做一对相互牵挂,关心着彼此的挚友也行,毕竟这许多年来,唯有他能穿越世俗的雾霭,看见她的好;唯有他能穿过封锁的心门,得到她的爱。可是他……会吗?
他看一眼她的胸,就不由得打个激灵。通常经过第一次的震惊,后面二次三次,程度便会递减。在他未经世事的青涩,和追求完美的天性的双重夹攻下,他却每一眼都比上次更觉刺目、刺心。他只是稍一转念:能不能试着接受?就顷刻被这念头扎得浑身刺痛。他于是明白他唯有放弃,并且是断然的放弃。作为一个对恋人抱着热烈幻想和美妙憧憬的青年,此时此刻,他觉得他受的伤害、侮辱甚至大于她曾经受的。他没有处子情结,不计年龄的差距,也准备同她共同抵御世俗的风雨,但凭什么要面对“女朋友”有过离奇遭遇、污损过往的难堪?万分之一的概率偏偏落在他身上!就算那个畜生没得手吧……这是重点吗……重点在于……在于有一双肮脏的手在多少年前碰过她,在于他不能穿越回去无能为力只能坐视,在于他年纪再轻观念再新也是个男人!
他明知他这想法是多么的冷酷自私、不可理喻,那极强的失望、憎嫌、愤怒却使他不能不自私到底。
她犹自忐忑地、伤痛地、哀恳地望着他。他清了清嗓子,低哑地说:“对不起,我接受不了。”只这一句,再没有别的。他凭本能知道,说多了,他或许就走不了了。
看着他急促地穿鞋,她感到自己成了他眼里的鬼,整个人沦为了笑话。她竟然在事情闹穿后还对他抱有一丝侥幸,简直天真得可耻。她发出了一串尖利的笑,惊得他转过身来。她下了床,缓缓穿上衣服,笑声不绝:“接受不了,好,说得好,你们祈家的男人最擅长的就是这句台词!”祈意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意思?”谈雯冷然惨笑:“你爸爸当年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你说我是不是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出发点?哈哈,父子两代,全一个样,只是他悬崖勒马吓得没敢碰我,你是碰了我之后才后悔莫及,哈哈哈!”
一股别样的火苗腾的在祈意体内烧了起来。谈雯和他父亲的关系本不是秘密,两人有过相当的亲密也应在意料之中,眼下这情形却给他新的羞辱和打击。她和祈岳也差点走到了那一步,然而祁岳也因同样的理由做了和他相似的选择,只不过祈岳未能和她鱼水之欢,他和她有了肌肤之亲而已。可这是重点吗……重点在于……在于父亲的手在多少年前碰过她,在于他不能穿越回去无能为力只能坐视,在于他年纪再轻观念再新也是个男人!
体内的火苗已成燎原,是惭恨,是妒忌?是不愿明言的自责,微微闪烁的不舍,还是摇曳不定的同情?或许数者兼有,燃成一片——在她那里是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在他这里是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尽!怨恨压倒了旁的念头。他恨她踏足影坛,恨她如此诚实,恨她牵扯进祈岳,恨她事先不坚决阻止他还关了灯,诱使他落到如今这般境地,倒弄得他成了千古罪人一般!
他目不斜视,开门出去,疾步走远。走廊尽头电梯“轰隆”一声关上了,她也跌跌撞撞过去关了房门,蜷缩在门口的地毯上,久久发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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