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童天一 于 2020-12-8 10:04 编辑
第二次见到王小波,是在紫竹园附近的中国企业家协会招待所,我的住处。 晚上匆匆一面,我告诉他“时代三部曲”已经列入1997年度选题。我看着他,他脸上没有悲喜。我这才了解到,“时代三部曲”经历了漫长曲折的流浪旅程。它是在辗转多时,颠簸多地之后,才停泊在花城出版社的。 王小波在1994年已经成功,那一年,《未来世界》获台湾(地区)联合报文学奖,之前《黄金时代》也获过此奖。面对获奖,王小波说:“我觉得,这个奖不是奖给已经形成的文字,而是奖给对小说这门艺术的理解。”同年,华夏出版社出版了《黄金时代》,给文坛一次小小的震动。敏锐的评论家说:没想到文坛之外有如此高手。 但这些成功未能为他铺砌坦途,他的余作在民间经历了漫长的苦旅。 王小波以及他的朋友,曾携着书稿,天南地北,在多家出版社奔走。部分书稿曾一度以打印件的形式,在社会上流传。打印件是用最老式的24针打印机,打在浅蓝色像一匹布那么长的打印纸上,很多文字有眼睛没鼻子的,奇怪的是,这副样子并未影响它的传播。在出版社,在研究机构,在大学校园,各种人群传阅着。嗅觉灵敏的书商还追上门,讲得洋洋洒洒,开口就是几万的印数,然后又音讯全无;出版社往往是今天接纳,明天变卦。为什么如此反复?皆因艺术与思想上的无视禁忌造成的,用艾晓明的话来解释,就是:“王小波无视禁忌的顽童心,他的幽默反讽才能和想象奇趣,远远超出这个时代的某种文学理解力。” 对于出书,王小波起初一惊一乍,折腾几次后便宠辱不惊了。 这天晚上,他外衣的颜色我已经遗忘,只记得他嘴唇乌紫,我以为是冷的,现在想来可能是病征的显现。记得他还说了一句:“作家有两种,一种是解释自己,像海明威式的;一种是到想象中去营造,像卡尔维诺,像尤瑟纳尔。我觉得真正的作家应该尝试做后一种。” 第二天我就回广州。 这个冬天,我体验了编辑生涯中永志难忘的一次经历。窗外是冬日蓝天,明朗的高空气息使人开怀,我正着手编辑“时代三部曲”。 翻开《青铜时代》,有这样的文字:“思维的快乐是人生乐趣中最重要的一种。本书就是一本关于智慧,更确切的说,关于智慧的遭遇的书。” 令我一读一惊心的,是作者凌空飞越的想象力。 看看王小波笔下的泥水洛阳吧:唐朝的洛阳,泥水没膝,人们要过街,就要借助一种叫拐的东西。在比较窄的街段上,有人借助撑杆一跃而过;有人踩在三尺短拐上蹒跚而行;而伟大的发明家李卫公,就驾着二丈高的双拐凌空而过,他身体前倾,构成飞鸟的造形,这个造形成了最时尚姿势,一时间Fans无数。不仅如此,李卫公从天上走过的时候,还不穿内裤,全城俗物尽在胯下,招来女人的呸声,在阵阵呸声里,他遇上了红拂,开始了一段惊世浪漫的爱情故事。 我望文兴叹,叹为观止。王小波写知识分子的故事,却借助唐代传奇的背景和人物。也许,只有这样的氛围,这样的人物,才能传达他对趣味和智慧的解释。 猝不及防地,我被王小波所创造的飞雪长安、泥水洛阳及红土湘西引入一个遥远、陌生的诗意世界,那种汪洋恣肆的手笔、顽强的幽默精神,使我的工作变成一种愉快的阅读享受。在一阵阵的笑声中,冬天稍纵即逝,春天轰然而来。 王小波说:世上只有两种小说,一种是好小说,一种是坏小说。多么精辟! 无数周折使“时代三部曲”的出版成为王小波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事情。可是,1997年4月11日他猝然辞世,当时,他的三部书稿还在发排之中。 那段日子,整个年轻的知识界悲情涌动,为王小波的英年早逝真诚伤痛。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写消息、通稿、回忆、评介,校对,电话、对谈、传真、复印……我脑子里昼夜转着的都是这些内容。出版社为“时代三部曲”成立了专项小组,衔接各个环节。终于,在5月13日王小波45周岁冥诞日,我们在北京现代文学馆召开了“时代三部曲”研讨会,每个与会者手上都拿着刚刚从广州空运而来的三本新书。 在这一个多月里,共计有100多家海内外媒体发布了有关报道、评论和悼念文章,互联网上,有人制作了王小波专页,全文输入《黄金时代》。“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王小波这句名言四方流传。 某大报用整版纪念王小波,上面两个标题异常触目:《宛如一首美丽的歌》,《死得其所的人》。艾晓明将这一版复印下来,用一个大大的原木相框将它镶好,送给王小波母亲。 出版社每天收到来自五湖四海的问询,购书单雪片似地飞来。“时代三部曲”经历了洛阳纸贵的阶段,登上各地排行榜。一位资深记者说:“多年来,没有哪一部严肃小说受到这样广泛的关注,它几乎是家喻户晓了。” 一套书遭遇这样的人世沧桑,实属罕见。 如今,事隔7年,我还记得艾晓明向我描述的未来情景:100年后,一位中文系的新生,在图书馆书架林立的长廊里逡巡,他说:我要找一本书,作者叫王小波。 这7年里,我的“趣味主义”倾向明晰起来。我觉得,活在世上的理想状态应该是:没有趣的人,不交;没有趣的事,不谈;没有趣的书,不出。这是王小波教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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