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只配当配角 于 2020-12-7 06:48 编辑
01
前些日子回大庆,路过我刚上班时的分理处,已人去楼空。墙上一个大的“拆”字,残垣断壁。想着关我屁事,眼泪呼啦涌上来。铺天盖地的情绪和回忆几乎要将我压倒。
偶尔,我从睡梦中醒来,梦到那时的同事,总要懵逼半天。就像睡了一觉,从来没有长大过。
1992年7月,我从银行学校毕业。第一次走进这这个分理处,牛仔裤,一条马尾。一同入行的还有两女一男,4人都被分配到出纳科,毁成一排做自我介绍。我勇敢地看着众人。那时的分理处有56人,大多是年轻人。
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分理处甚至也是基层工商银行人气最旺的时候,此后的若干年,工行基层几乎再没进过新人,直到今日,银行在马云等大鳄的碾压下,江河日下,很多基层都是老弱病残在苟延残喘。
当时能上银行上班,是莫大的荣耀。彼时社会上流传着一句话:三行一保险,外加殡仪馆。都是高薪单位。其实我们自己心里也美滋滋的,工资以外动不动就发钱,花不完,很惆怅。大米豆油也总发,甚至卫生纸。
我们出纳科有18人。大多20多岁。最年长的是科长老陈,35岁。她是上海知青,嫁到当地。大眼睛白皮肤,没啥毛病,除了小气。副科长大陈,25岁,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和温暖的笑容,他会提很细的问题,露出思考的尾巴。
02
出纳科具体的工作就是每天数钱。老埋汰了,一天下来,点钞机里老厚的灰。我们就把机器搬到外面,用手动的鼓风机吹,一吹就是一嘴一脸,吹得跟个小鬼儿似的。捆钱也是手动的机器,码好了往下压,得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
也有差账的时候。有一次多了10块钱,我和刘平平找到晚上11点,皱纹都出来了。管库员一直在等,老陈在食堂吃完饭跑到招待所边看电视边等,我们打电话喊她找到了,她踱着方步回来了,像是刚参加完搓澡大赛归来。
上班不久就跟顾客干了一架。那人农垦检查院的。可能是喝了点儿酒,挺横。我告诉他他拿的存拆不是通存通兑的,取不了款。他张口就是:你放屁呢!我忍了一口气,耐心解释,他突然疯了一样跳脚骂我。我一生气骂回去:你是不不要老脸!我特么是来服务的,不是来受气的,你给我滚出去!
我那一刻一定挺像泼妇,我一硬,他软了,连跑带颠儿跑了。连跑边回头:你等着,我去找你们行长!
全科的人都吓坏了。老陈不在,大陈说,这咋整,指定投诉了。小邵说,到时就说干架的是我。刘平平说,你快去找行长说说呀。我脖子一梗:我凭啥找行长,我做错啥了。
其实心里还是有点不平静。那也硬挺着。结果那人并没找行长,从侧门溜了。不过,行长第二天还是找我喝茶了。我以为指定挨顿批,没想到嘻嘻哈哈跟我聊了半天别的。
他问我:心情咋样?我坦荡荡的展示低情商:还行。然后我死盯着他的烟,期待着他一会儿弹烟屁。留下空气里长久的沉默。
尴尬,就尴尬呗。也是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面对领导时,必须要像面对祖宗一样。情绪要戒掉。
从那以后,我尽量不和顾客正面冲突。上班三年后,我基本上可以一路笑着听完顾客责骂,我们管这个叫专业素质。与此同时,心肠更硬了,微笑更甜了。
你问我已经学会不生气了吗?才特么怪。生气还是一样生气,恨不能把对方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我们只是学会了表情控制而已。
03
那个时候我刚参加工作,每天都乐得跟捡了钱似的。我还会请部门的每个同事喝雪糕吃瓜子,没什么原因,就是高兴。
就是那种不给钱也愿意来上班的感觉。
哪像现在,做微商,每次去拿货心情都堪比上坟。抢货的时候后面的胖子摸到我的屁股都懒得吵架,好想上个小班,双休日睡到下午才起来化个漂漂亮亮的妆。
上班第二年,我参加业务比赛,以全区全能第一的成绩捧回奖杯。年终评先,别说劳模,连工会积极分子也没评上。虽然这些东西当时我也未必看得上,但是它能使耀眼的人更耀眼,不起眼的人更不起眼儿。而且关健是觉得不平。在以后的岁月中,我逐渐知道,不平才是人生的常态。
我休了一周的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吃胖3斤之后,才逐渐平息了心中的难过。
科长老陈没少欺负我。上班不久后我过春节的时候我换了的一200元给我妈打麻将,放在大衣口袋里。晚上下班结账的时候老陈披着我的大衣去菜场买菜,200元丢了。当时年轻,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咬牙装大方说不要了,老陈把200块钱摔摔打打给我,她铁青着脸,我小心翼翼。从此以后看我像黑眼疯。天天收拾我。
印象最深的是,一同来的4个人,其余3人都单独临柜收款,唯独让我坐冷板凳。如果按业务水平,我是银行学校毕业的,培训时还做了两个月他们的老师。但我只能负责整理残币。
难堪的是,很多企业出纳拿着很大的钱袋子经常往我前面的柜台上一掼,以为我也是收款的,知道我不是,怜悯地看我一眼,叹口气再把袋子提走。
那时收款每月大约有400块钱的奖金,相当于当地政府公务员工资的3倍。因此我不收款,损失惨重。也无数次想过向老陈低头,大约200块钱就可以把她摆平,犹犹豫豫之间,大半年过去。
后来我被调到上一级办公室做政务秘书,成了行长跟前的红人,再见老陈,眼皮都不撩她,趾高气扬一路走过。我是真正的小人得志,油光水滑。
现在老陈居住在厦门。已脑血栓,走路挎筐状。前两年回来一次,同事喊我回去聚。没回去,视频了一下,她恢复得不错,一口一个我是你姐。我只叫她陈姐。大家聊聊各自的现状,我的眼睛越过手机屏幕,落到墙上的钟上,最好在9点前把脚洗了。礼貌地说了再见。但晚上几乎失眠,想想她,想想自己,又想想她。第二天几乎一冲动买票去看她。
04
4个人中唯一的男生小邵,个子也不高,家境殷实,算是个富二代,笑起来跟个小灶王爷似的。对我有那么点意思。
几个人一起出去夜市逛,女孩子熊他买糖葫芦,他买了两个,独独没有我的。我生气了,转身走了,他在后面一直喊,追上来,递我一个最大的糖葫芦,脸上是明媚的笑容:给,我给你买一3块钱的,她们的都是1块钱的,上面还有芝麻呢,快吃吧,说完傻乎乎看着我。
我还挺喜欢他这个贱劲儿的,从小家境富裕的男生,才有更大几率这样轻盈有趣的小气,带着一种天然的明亮。缺钱的人都在装大方,让人和人之间更局促。
他请我去看电影,骗我说全科10多个人都去,到那一看,就我俩。也不会谈恋爱,张口就直愣愣地对我说,你和你男朋友黄了行不。我眼一瞪,为啥黄!他吓得再不敢吱声。电影演到快结尾,忽然过来握我的手,手里全是汗。我靠,电影院确实是下手的好地方啊。我用了一个小擒拿,把他的手反转压下去,用指尖嘬他一点皮,90度那么一拧,他啊的一声。
从那以后老给我买吃的,我大方收了,不但自己吃,还号召大家一起吃。但对他的意思,我假装不懂,强行不懂。两年后,他找了一个老师做妻子,日子过得平凡幸福。只是单独和我在一起时,还是会伪装一点小不幸,有时也吹吹牛:不行我就不要她!我听听,笑笑。
其实这人世间,多情从来都不是问题,止于礼才是问题。
一起入行的刘平平,两米八大长腿,微黑的肤色,大气又好看。我俩都爱臭美,经常一起去逛街买买买。我们女人,很容易被一件衣服引爆,每一件衣服都是一个幻想中的自己。有时候,物质的包围,就是精神的。我现在不买衣服了,既不是因为老了,也不是因为天天呆在家里,主要还是穷。
刘平平本来是独身主义,专注灵魂,一辈子去追逐自己的诗和远方。碰到现任老公是公安局的,一表人才,加上父母天天催婚,就嫁了。结婚之后,受不了老公的难填欲壑,累到不行,索性把自己搞怀孕了。 2003年,她买断,现在居住在北京。
在微信上聊过几句,她向我抱怨生活的艰难,养孩子的不易,以及老公的出轨。
我打上一行字:男人出轨,砍死男人就结束了。
又默默删去。改成,你那么坚强聪明,一切都会好起来。
05
另一个女生叫钟华。像个假小子。找对象偏偏又很挑。我们都劝她,先找一个,在一起互相取暖,平时各忙各的,真遇上了白马王子,再把他甩了。
后来她找了一个医生,过得挺好。中间因为一点小事离过一次婚,我们几个找她吃饭给她宽心,没想到她比我们想得开。兴高采烈地说,一个人睡觉太自在了。以前半夜睡觉那只猪把整条粗壮的大腿架在你身上,你睡得正香他特么的摸你奶子。
她一直在基层,干了一辈子柜员,以前我觉得她不思进取,心里微微有点看轻她。但我现在知道,她就是那种东北大妞儿,表面嗓门比谁都大,气焰比谁都嚣张,但其实特别安于现状,每日就是和老公吵吵架,上班和同事聊聊八卦,在菜市场上和人讲讲价,再做不出什么出格之事。谁说这不是另一种圆满?
后来,她又和那只猪复婚了。现在家庭安稳,是我们之中过得最幸福的。
那时候我们双人临柜,和我一个柜的叫佟杨。我曾经在一个贴子里专门写过他。还有一个叫大帅的男生,是我们这一伙儿里的,经常一起玩。
和大帅在一起玩是很开心的,他很聪明,爱好文学,和他在一起,每天像做智力竞赛题。他大概是显示屏转世,成精了。但是仗着聪明,他也喜欢欺负别人。有一次忘了是什么原因,一直欺负小邵。看得我保护欲爆棚,想立刻冲过去把他按住打一顿,然后把小邵搂在怀里亲亲抱抱举高高。但我最终懒得理他们。
大帅很活跃,但面对女人时就完蛋了。唯独和我在一起时比较自在。两个人坐在一起不说话,各想各的沉默20分钟也不会尴尬。现在想来,大帅就是闷骚。闷骚就是把骚罐装。我那时时常对他进行排骚训练。告诉他相亲时应该怎么做,怎么给女孩子写信等等,简直操碎了心。
那时我中专时的男友身在南方的银行。我们一周三封信,信不到的时候,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奔腾期待,嗓子眼里伸个小巴掌,火急火燎地等。信到了,血流湍急,细胞沸腾,度劫升仙也不过如此。
我请假去看男友,来回40多个小时的硬座,为了和男友多呆一天,常常是下了火车就上班。一身人脚的味道。大帅就欺负别人做这做那,把我的活都干了。我既不道谢,也不言语,默默地体会和男友分别的痛楚。
2000年,大帅也买断了。常常有人不理解,工商银行怎么这么多买断的?当时给职工开一半的工资,还常常压着不开。一些人觉得看不到希望,就买断了。等买断的人一下岗,不但工资照开,还各种福利到位。一个企业,能把那么多为了工商银行贡献了自己青春的员以这种方式甩掉,这个企业别说是世界500强,就是世界5强,也是“嗤”的一声,沧海一声笑。
大帅脑子活,觉得工作不行了,马上买断。小邵反应慢,不想买断,还想再看看。所以小邵现在混入中层,人模狗样。活得滋润的秘诀是什么,迟钝一些。
大帅买断后做买卖。但做生意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投资失利后,他常年叼个小烟儿在自己家小卖部外面和人神侃吹牛,他老婆忙得一脸黑线,看样子气得想随时螺旋爆炸,不久,就离了。
我们工行买断的,后来有很多都离婚了。如果有一个好工作,不管身上有多少缺点,都能对付下去。但是如果挣不来钱,就贫贱夫妻百事哀了。
大帅后来死了,肺癌。收到这个消息后我就便秘了。
出殡那天,早上起来蒙蒙亮,5点钟,我走在路上,到处都是车,都是人,遭遇了一百多个红灯和十几万辆车。忽然站在那儿我就懵逼了。所有当年的同事,我俩命运最像,生病和下岗。不同的是,我活着,他死了。
我塞给大帅老婆皱巴巴的200块钱,然后全程都在发懵。遗体告别的时候我没进去,家属烧纸的时候倒去了。他妹他女儿他老婆一个劲儿看我,不道我是谁。我念叨了两句大帅收钱,转身走了。
06
2016年大陈的女儿结婚,我们那时的同事去了9个人,一桌不到,松散地聚拢在一起,不到20分钟吃完饭,慢慢散去。走的时候我回头,看见大陈大两口子正迎来送往,整个大厅,抽烟的老中年人、起哄的新人朋友、尖叫的熊孩子、忙着打包的老阿姨,地上还有空饮料瓶子和洒的菜汤……我在想,如果大帅在,断不会这么早散场。
我生病后,他们给我捐过两次款,第一次托大陈送来,我不要,反应激烈,几乎翻脸,拂袖而去。大陈追上来,抓住我的胳膊,低沉地喊着妹妹,妹妹,眼神尽赤,我呆住。他说,都是心意,你不拿着,让我们怎么办?
我默默收下,心里犹豫:顺应别人的心意,是不是也是一种成全。
因为贫穷,才更需要低下身子去接受别人的善意。想不通这点,人生会充满着无数疼痛,整天忙着难过,连过夫妻生活的心情都没有。
第二次他们又整这事儿,坚决没要,成全你们一次得了呗,谁有空老成全你们。觉得自己熬不下去的时候,想念他们,走到分理处附近,又停下,在大楼拐角处的小吃摊上,一碗馄饨就着眼泪,默默吞下。
而今再坐到一起,男的女的油腻了。年轻时谁想过会经历这么多破事儿,在这尘世间,我们生老病死水深火热一路趟过,不管是穷的富的,都像被人刚揍了一拳一样颓丧。
在这样的世道里,你死你的,我活我的。能够偶尔坐在一起喝点小酒,已是不易。
在朋友圈看到一些在职的朋友发的状态,骂领导,K歌,灌酒,还房贷。会一瞬恍惚,到底谁才更幸福。
比如小邵,已是银行的中坚力量,有成型的社会智慧,老道的涵养,全身呈现着一种轻轻的嫖客气息。掌控着一个基层行的杀伐决断,却需要小心翼翼的藏好自己的保温杯。
只有我,越活越回陷不说,一把年纪了,还是对人间水土不服。最难过的应该是前年最是窘迫,穷途末路。期间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结破罐子破摔。最难过的时候,蹲在医院的门口,膝盖紧紧顶着心口,只想着一件事:还能向谁借点钱。每借一笔钱,每还一笔钱,想的都是,老娘不认命。
这世界写满离别。而今我已能够笑对。感谢每一位陪我走过一程的人,你们让我懂了,所有的关系都不是汲取,而是给予。
在不同的地方遇到各式各样的人是人生中最有趣的部分。即使相遇又分离,但我们见过彼此最美最纯的样子,所以这样就够了,请好好记得我,我爱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