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无蕊 于 2024-1-20 10:04 编辑
以前雨后泥泞,小儿一般骑高脚马,也就是踩高跷,学踩高跷就象重新学走路一样,我可以骑半尺高的高脚马侧身奔跑,这是必须的,大孩子可以骑一米高的,那才威风,王小波笔下的李靖可以骑一丈高的,蛋蛋上的飞燕在大街上空一掠而过,象达利的画。 制作高脚马需要大人帮忙,对小儿来说,看一副属于自己的高脚马诞生是一件盛事,父亲是在一个雨天给我砍了两段树枝回来,去旁枝,剥皮,凿孔,装踏板,加斜撑,高脚马呼之欲出,小儿子跃跃欲试,立刻就要长出对翅膀一样。 但是后来不允许骑高脚马上学去了,因为太多人骑高脚马,路面全是洞洞,我们就只能骑着它串门或者在村巷里游戏,赛一赛高脚马是必不可少的,但是看着哥哥们骑一米高的高脚马,立刻就不知道矮了几头,只有仰视的份,把哥哥的高脚马偷出来,靠着墙蹬上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个高度已经不是用来对付泥泞的了。 高脚马为了防滑,需在马脚底钉一个钉,不是普通的钉子,是钉鞋鞋底的钉,有点象图钉,但是要大许多,奶奶正好有一双这样的钉鞋,她从床底下找出来给我,上面全是灰,那鞋是牛皮的,可以装下奶奶两三只脚,奶奶却说这钉鞋是她穿的,她说她穿了这双钉鞋去看枪毙本村的地主,她的脚又小,鞋又大,路又泥泞,一不小心就把脚给拔了出来,等走到城隍庙的时候地主已经毙完了,地主的名字叫安本,奶奶说他的时候口气上是在说一个挺好的人,钉了鞋钉的高脚马果然不一样,踏在青石上锵锵作响,绝不打滑。
后来有了低帮的胶鞋,对付泥泞需要加小心,后来有了高帮的胶鞋,对付泥泞就足够了,再后来有了长筒胶靴,我小腿粗,把靴筒塞得满满的,总惹人笑话。总之靴筒有多高,泥泞便有多高,如果有摸鱼的水鬼服穿,泥泞一定高到胸口,所以看着小孩子穿着胶鞋专门往水坑里踩,我只摇头一笑。 有一次,我和学军放学回家,到了学军家门口,学军的妈妈就骂开了:你个米脂鬼,看看你这副泥汤落水的样子,你再看看人家,人家怎么就知道两个手拎着裤腿。经她一夸,我立刻将裤腿拎得更高了。 我的确算个比较爱干净的孩子,只是不能跟女孩子们比,她们经过水塘的时候要洗胶鞋的,洗鞋帮子犹可理解,洗完鞋帮还要翘起脚来洗鞋底,就殊不可解了,又不能翘着脚回家。水沿石上丢着个稻草团,不知道是谁放在那边的,用它洗胶鞋的人多了,稻草团有点发软发烂,颜色倒新鲜了,团在一起想拆也拆不开。
雨后的泥泞,通常要持续三五天之久,没学会骑高脚马之前,我只能骑父亲,我记得父亲顶我去上学的事,应该是上幼儿园去吧,父亲顶着我,经过新塘的时候父亲走石垒的塘沿,水面离塘沿有半人高,我在父亲的肩上看水里的倒影,比平时高耸了三五倍,我害怕起来,父亲被我的不安晃了一下,他说:不要怕。我立刻就不怕了。我对父亲的这种信任,我儿不能够给我,这是很惭愧的事情,实在我也不能受这样的净信,有一次我把桃桃扛在肩上转圈玩,他忽然把腿一蹬,我差点失手,若真往背后跃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冬天的泥泞要好一些,冰冻起来,并不陷脚,而且脚坑上结一层薄冰,坑里的水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是挺奇怪的,现在还有些想不明白,有些冰只是纵横的线条,交叉在脚坑上,留了些三角形的空隙,有些脚坑就封得严实,我们把它敲一个洞,将吃剩的骨头塞到里面,戏弄猫狗,猫狗们遂对冰感兴趣了,爪子挖呀挖,在冰上打滑,聪明的狗会踏,一脚踏破便吃到了,这是平常少见的动作,后来在《动物世界》里看狐狸表演过,当然,狐狸踏冰的姿势要美一些。 但是天气转暖,冬天的泥泞持续得更久一些,夜间僵硬,白天稀烂,若逢春节,最烦人了。
说到泥泞,便想起那些小脚丫走过的路们,年复一年,来来往往,其中有情,只是无从触及,家门口小巷里断断续续保存着几块青石,是儿时旧物,出巷上小学去村口的路仅存走势了,小学校园已不存在,路边几株巨大的枫杨树也已不在,路边的菜园子们成了小洋楼,出村至镇上的路最能泥泞,又漫长,路的中段原来有个规模挺大的砖窑,砖窑在路的东边不断不断取土,将高高的旱地挖作两三丈的深坑,又往一处坑内堆积煤渣,路外坑壁上有一处棺木的截面,我们去考过古,冬天上学,天还黑着,从棺木上方经过会恐惧,有小伙伴在不论谁家的稻草堆里拽出个草把,边烧边走,我追上去跟着,壮胆又暖和,又快活,与这段路平行的是电灌站的水渠,水渠两壁高出田垄一人多,放学的时候大家爱从水渠沿上走,走到电灌站,燕子一样掠过田地回家。有一年,我已老大,电灌站也已废弃,我踏着水渠沿,行到水渠尽头,坐看电灌房的窗,窗玻璃居然完好鲜明,耀着日光,透着从未进入过的站内景象,象一口神秘的水井,垂手捉到枚石子,乘兴朝窗子丢去,窗玻璃真的碎了,薄冰一般,破碎声惊着我心,如在梦中。如今电灌站不在了,水渠残存两段,后生将不识为何物,平行的路深陷两丈,砖窑倒闭拆毁,取土坑复垦,又因贫瘠抛荒,再复垦,种上树苗,镇上街道的变化更如洪波涌起,了无头绪。某年曾赋诗,记得两句:吾庐风波上,邻舍横目民。忆及这些路,起伏生灭如波线,谓之风波,可谓实录,而这世上唯一的归处,无需乎路,大路小路皆可以归之,心向往之,几块青石,是波上的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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