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蒙蒙亮,我就起床了,趴在窗口看小巷的风景。小巷长长的,在冬日的薄雾里若隐若现。几盏路灯在朦胧中放射着光晕。在光洁的石板路上,投下一段段光影。
楼下,妈妈起得更早,是起来给我们做早餐,她在楼下喊:“小熙,去打一瓶开水回来!”
我说:“好的,等一会儿!”
实际上,我在用心地听着隔壁的动静。
一会儿,只听见隔壁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回身说一声:“妈妈,我打开水去了!”
然后一溜烟跑下楼,去厨房提起温水瓶,“吱呀”一声打开房门就窜了出去。
一出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冬日清冷的空气,好像给自己鼓劲,然后加快脚步向前方赶去。
前方,一个美丽的身影在款款前行,那是邻居桂玲。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中式短棉袄,下穿一条黑色的腿上锈着一朵红色花朵的小棉裤,脚穿一双黑色短靴,戴一双露着手指的粉红色线子手套,提着两个温水瓶在前边很有韵律感地走着。
虽然是冬日,但那一身紧身的棉袄也勾勒出她美丽的腰身。那匀称的身材,那前凸后翘的美丽曲线,走起路来有节奏地扭动的腰肢和臀部,淡定而从容的脚步,无不释放出美感。再加上在风中飘逸的长发,露出的白皙的脖颈,那美丽真让我着迷。甚至于有时候对着那美丽的身体,产生出某种幻想。
在小巷的尽头,有一个开水房(那时称为老虎灶),我像个跟屁虫似的,一前一后跟着桂玲到了那开水房前,桂玲并没有回头看过我,但她知道后边有人,她只用一个温水瓶占据了一个水龙头,实际上是把另一个留给了我。
我到后,站在她旁边,把温水瓶放在另一个水龙头下接着。桂玲灌满了一瓶,她又换上了另一瓶。而我在灌开水的过程中,却一直在偷偷地看她。
在走神中,不知不觉,没有发觉那开水已经灌满,在长流着,突然,桂玲伸出一只那戴露指手套的手过来帮我关上了水龙头。我一下才清醒过来,好像什么秘密被别人发现,脸一下就涨得绯红。我偷眼看了一下桂玲,她至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但我从她的脸上看出一层笑意。
我慌乱地提了温水瓶匆匆离开,一溜小跑跑回家去,“哐当”一声推开房门,然后“呯”地一声关上。
那条小巷叫花井巷。
在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就生活在花井巷了。
听我父母说,在我两三岁时我们就搬到了那里,那时,我经常穿着开裆裤在小巷里跑上跑下呢。
那是一条位于长江边上的小巷。一片民国时期的古旧的房子,大多是木质结构。小巷顺江而建,一边房子紧贴古城墙根,另一边面临长江,高高的坎下就是长江的河滩。
之所以叫花井巷,是因为在小巷的中段(刚好位于我家的对面)的城墙根下,有一个水井,并且那个水井边上有一棵桃树,每年桃花开时,会掉落一些花瓣在水井里,因此那条小巷就由此得名。
我的邻居桂玲一家是在我刚上初中的时候搬来的。一家四口,父母和两个女儿。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迁来的?因为他们一家看起来很低调,不太与人交往。特别是她们的父亲,一天到晚就关在家里不出门。只有她们的母亲,每天上下班和买菜回家。后来才听说,她们的父亲以前是哪个大学的教师,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干校农场去劳动改造了很久,后来在一次救人中腿部受了伤,提前释放回来后就一直在家休养。可能因为长期被歧视的原因,他们对周围的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
尽管他们生活得很压抑,但是两个女儿却长得如花似玉,引得那条街上的人们注意。特别是姐姐桂玲,正是花季般的年龄,那逐渐成熟的青春,像芬芳一样在小巷里溢出蔓延。
好多青年小伙子看见了都想入非非。
可惜的是,她比我大三岁,我读初中,她已经上高中了。
我知道她对我没有恶感,但是我也知道她并没有把我这个小屁孩放在心上,因此她才那么不在意。
在暗中关注桂玲的还有一个,是住在我们斜对面那排房子里的毛子。他其实才跟桂玲最相配,因为他们是同年的,都在读高中。我经常看见对面的他也在窗口,悄悄往这边桂玲他们的窗口窥视。只是他可能太自卑,从来不敢有所行动。
夏天来了,晚饭后,我们喜欢到搬个凉椅到井边去纳凉。井台上边有树荫,井里有凉悠悠的冷气溢出,很是舒服。
桂玲她们一般不出来,经常只有我和毛子两个躺在井边。我们有意把脸对着桂玲她们窗口的方向,有时候可以看见她们家人在窗口里的活动。
两个各怀鬼胎的小子,心里有想法,但都不说出来。
毛子毕竟比我内容多,我知道他会唱几首“黄歌”(那时,一些爱情歌曲还被视作“黄歌”),于是就缠着他教我。
“毛子,你那首十五的月亮是怎样唱的?教教我吧?”我哀求着说。
于是毛子开始唱: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傍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
…...
他在唱这歌时,眼睛就悄悄斜着往对面那上边看。
我也跟着往那上边看,有时候还真的能看见,那窗口里,一个美丽的身影一闪,来到窗口边,露出半个脸在玻璃后边往下边瞧。
唱了十五的月亮,我又缠着毛子教另一个。我说:“那个什么十八岁的哥哥,也教教我吧?”
毛子说:“我小声教你,你唱会了自己大声唱。”
我说:“好的!”
于是毛子小声诡秘地唱起来:
九九那个艳阳冬呀哎哟
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
风儿吹得那个风车转呀
小哥哥为什么不开言
……
我一字一句地悄悄学,终于学会了。
于是毛子说:“你可以大声唱了!”
我于是放开了嗓子,也像毛子那样,眼睛瞟着那对面的窗口,开始唱:
九九那个艳阳冬呀哎哟
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
风儿吹得那个风车转呀
小哥哥为什么不开言
……
我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一下来到了窗口,她是有些惊愕地伸出整个头往下边看了看,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然后赶忙捂嘴低头离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旁边的毛子诡秘地嘻嘻笑出声来。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鬼毛子有意教错我,把“艳阳天”教成“艳阳冬”,让我出洋相。这个洋相出大了,因为被桂玲听到了,还把她都逗笑了。我沮丧不已,那几天碰见桂玲我都低头绕道走。
放暑假了,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在小巷里看见桂玲她们姊妹俩了。夏天真是女孩展示美丽的季节,那白皙的肌肤,优美的曲线,飘逸的裙子和秀发,青春的脚步,是一道移动的风景,她们从小巷里走过,就会扮靓一整条街。那青春的靓影,不知道走进多少少男小伙的梦中哦。
我和毛子还是每天晚上坐在井台边纳凉。一阵子情绪高涨,一阵子忧伤惆怅地唱着“黄歌”。
那天,我们正在那里,十五的月亮,九九个艳阳的,斜对面房子的窗口里站着一个人威武雄壮地大声唱道:要——消灭反动派!
他唱的是革命京剧样板戏《智山取威虎》里的选段。
我和毛子都吓了一跳,但是我们马上反应过来,对着那窗口喊:“世雄哥!”
世雄哥是我家的右侧邻居(左侧是桂玲他们),他是谭家的大儿子,在外地读大学。
“世雄哥回来了,下来玩呀世雄哥!”
“哈哈哈——”,世雄哥大笑了起来。
一会儿,世雄哥拖了一把凉椅出来,我们赶忙让出地方,让世雄哥坐中间。
“放假了呀世雄哥?”我亲热地问。
“是的是的。”
世雄哥是个和气的人,长得也英俊潇洒,高高的个头,白净的脸,白衬衫洗得洁白,头发梳得很整齐。是个爱整洁的人,我们都很喜欢他。
世雄哥还很有文艺范儿,是学校乐队的。我立马缠着他:“世雄哥,快去把手风琴拿来拉几曲给我们听啥!”
于是世雄哥进屋去提了手风琴来,这下热闹了,我和毛子都很兴奋。
世雄哥问我们:“想听什么?”
我说:“就那个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吧!”
于是世雄哥像展开波浪一样拉了起来。
我和毛子和着琴声唱起来: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声唱
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
多么幽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偷偷看着我不声响
我想对你讲但又不敢讲
多少话儿留在我心上
……
我们在唱这个歌时,眼睛就往斜对面的楼上瞟。世雄哥不知其中奥妙。
一会儿,我们看见对面楼上,两个身影同时出现在窗口边。那是桂玲和桂华两姊妹。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见那边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她们两个站在门里,朝这边望着。
看来琴声的诱惑是大。
又过了一阵子,她们走出门,慢慢地走了过来,站在几米远的地方看着。
世雄哥拉了一会儿,停下手看着她们温和地问:“你们是谁?”
她们两姐妹羞涩地笑笑,不回答?
我赶忙抓住机会说:“她们是桂玲和桂华,她们搬来还一年不到。”
世雄哥说:“哦,是说我没看见过,我一年都没回家了。”
世雄哥很友好地对桂玲桂华说:“搬个椅子来坐吧!”
桂玲微微点头,就带了桂华反身进屋去一人搬了一个凉椅,来到井台的另一边,把凉椅安放好了,她们就躺在井台的那边。一起听世雄哥拉琴。
真是沾世雄哥的光,我们能与她们那么近距离地坐在一起了。
看着那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特别是桂玲,那衬衫后的那欲挣破而出的鼓囊囊的胸部,我的头都有些晕了。
世雄哥拉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又拉《喀秋莎》,然后《红莓花儿开》,拉了好多中外名曲。
那晚上我们太开心了。
后来,我们天天都聚在井台边玩,那个假期真是太幸福了。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发现,桂玲与世雄哥成双成对出入于小巷。虽然她跟我们还是不说话,但是跟世雄哥却有说有笑。这引起了那条街上的不少人的议论。大家都在说:“他们俩是在交往了。”有一次,我甚至看见他们手拉手走在河边沙滩上。
我和毛子彻底歇菜。我们谁还能跟世雄哥竞争呢?只有羡慕的份。
人们说:有爱的女人最漂亮。那以后,桂玲更漂亮了。她比以前更注意穿着打扮,脸上也洋溢着一种很迷人的幸福色彩。在我们的眼中,简直就是女神。但我们只能从内心祝福他们。
一晃一个假期就过去了,世雄哥要走了。那天,我们看见,桂玲送世雄哥到小巷口,世雄哥对桂玲说:“等我,我明年春天就回来!”
春节来了,世雄哥没有回来,那天他们家倒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是一个身材苗条,有些文静的女子,头发有些黄,我们就叫她黄毛。她一来,我们发觉谭家的气氛很凝重。在春节期间,没有个笑脸。过了几天,一天,我们看见谭家的女主人,就是世雄哥的妈妈,领着黄毛去了桂玲的家,具体说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是从那天以后,桂玲他们一家的气氛也变得很凝重。他们家本来就很低调,那天以后,更低调了,门都不怎么开。
有时候看见桂玲出来,她已经没有了先前那幸福的神采,一脸的凝重和愁云。
春天来了。桃花也开始开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的,我们发现桂玲每天都到小巷口去。在那里一站就是很久。垫着脚,不断地向远方眺望。我们知道,她是在等世雄哥。
但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而归。
我们觉得她脸上的愁云更浓了。眼睛里是乎有一种幽怨。
后来,她的神情真让人不忍直视。那是一种凄凉。
她在穿着上也不讲究了,穿一件松垮的宽松套衫,再也显不出女神身材。
她还是每天都到小巷口去,但是情绪越来越低落。她的眼神仿佛越来越“残忍”,我看见她都只有低头通过。
桃花开过了,已在凋零掉落。这个春季快过完了。
一天早上,很早,我们听见了楼下传来凄惨的哭声。
我一下起身扑向窗口,看见一个美丽的身体仰躺在井边。桂玲的爸爸跪在地上,头磕着井台,桂玲的妈妈爬在桂玲身上,嘶声裂肺地痛哭着。
桂玲是跳井自杀的,把她打捞上来后,她的衣服上还粘着一些桃花的花瓣。
她那湿透的衬衫下,能够看见,肚皮微微隆起。
后来我们知道了,春节来的那个黄毛,是世雄哥在学校的女朋友。最后,世雄哥还是选择了跟黄毛结婚。
在那天,桂玲的遗体被抬走以后,我看见一个人远远地跟在后边抹眼泪,那是毛子。
……
一年以后,我妹妹也上中学了。一天,她回家一开门,就对我说:“哥哥,有一个人,你要让她到我们家里来玩哈!”
我说:“谁?”
妹妹一闪身,从门后拉出一个人来,原来是桂华。
我说:“欢迎呀!”
原来,上中学后,桂华跟我妹妹分到了一个班。
后来,经常是我们三个人坐在一个桌子上做作业,我由于比她们大两级,经常就辅导她们。
经过一年,桂华也长得大多了。完全不像以前那样发育不全的一个瘦条条女孩,她的胸部,腰身也不断地圆润凸显起来,我觉得她越来越长得像桂玲了。
由于离得近,有时候我嗅着她身上的气息,也会有一种头晕的感觉。
有时候,桌子下边的脚一不小心,碰着了她的脚,我和她都会像触电一样,迅速收回,脸上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不好意思。我什么时候开始感觉跟她在一起会心跳了?
在我初三毕业时,我们要搬家了,我要到另一个区去读高中,妈妈在那个区工作,搬过去也好照顾家。
走的那天,桂华来送我妹妹,但是我觉得她很多时候在偷偷地瞧我。想起她的姐姐桂玲,我的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我挥手与她说再见,没有叫她等我。
多少年过去了,不知道桂华怎样了?我希望她不要像她姐姐那样的命运,希望她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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