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童天一 于 2020-12-26 20:35 编辑
母亲和我的三位哥哥,中间是英夫,文革时精神分裂,终生未愈
精神病不仅是个人的创伤,更是社会的创伤。精神病人的护理是世界性难病。母亲成功地照料了疯儿子,却牺牲了自己的所有人生享受。发一篇旧文,与其说是缅怀自己的母亲,不如说是追思中国式母亲的恩情。
文章是我多年前生日时写的——
一、美女的生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怀念我的母亲,追思她的恩情。
羊城晚报曾有《往事非烟》征文,我想写写母亲,踟蹰半月,还是放弃了。非烟之往事,我的理解,是发生在过去,并且影响到现在的事情。报纸影响太大,不写为妙。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决定写写母亲。文章发在网上,希望只有正面影响。人生有许多残缺,许多不美,只怪命运。不过,我的生日是12月28日,广州话念“1228”,意思是“一定容易、容易发”。两个“容易”,非同凡响,所以不少公司开张,都选择我的生日,希望兴旺发达。
我不相信自己生于良辰吉日,对生日没有什么感觉,经常把它忘了。忘了也没什么,岁月如常,星辰永在。只是认识妻子之后,生日是不能忘的,特别是她的生日。最初我没心没肺真给忘了。她就拷问,要我说出正确答案。连带的,我们相识的那一天,也必须永远牢记。这是爱情存在的基本证据。
钟洁玲才貌双全,追求者很多,结婚多年,我仍被称为“人民公敌”
妻子在我心里是最美的,而且才貌双全。哪怕我们结婚多年,我仍被称为“人民公敌”。
多年前,我们骑车到火车站附近,汽笛声响,火车来了,一根木头拦住去路,让火车先行。妻子又问: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究竟是3月16日,还是3月26日?我又记不清了,只好数数眼前的火车,看有多少节车箱。
火车吼咔吼咔经过,特别长,有26节车箱——可能车站正在调配,于是我答:3月26日。竟然答对了。我对妻子的生日从此没齿不忘。
二、秘密的生日
说起来十分不孝,我从来不知道母亲的生日。老人家不做60大寿,也不做70大寿。平时你想为她做生日,也不行,她不告诉你自己什么时候出生。问得急了,她便说记不清了,大概是10月份吧。我只好每年10月多寄点钱,算是为她过生日。
母亲与孙子奇秀和外孙南宇。后排的我仍未用中药戒除激素,虚胖
民间有一种说法:一个人如果从不做生日,突然做起生日来,便离死期不远。母亲不做生日,是想多活一些日子。她的身体极差,长期卧床,白天偶尔起来,主要是饮食和方便,晚上经常吸氧。为了延长生命,她发明了“棍操”,拿一根擀面杖,在四肢,在肩上,在背上,敲敲打打,直至一股无名之气冲口而出,声动四邻。
精神病人与老母亲相依为命,为对方保建养生
我偶尔回家,想帮她,不忍重手,她夺过棍来,拍拍乱打,周身怪气方从口中而出。
母亲从未有过真正的人生享受,她对自己看得很淡,很淡,几乎没有自我,却有强烈的求生欲望。
她怕死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我有一个哥哥,是个疯子,需要她照顾。在疯哥哥找到老婆之前,她是不能死的。
正常情况下,抽烟有害健康,但对整天躺在床上的母亲来说,给英夫抽烟是控制他的有效手段——尽管母亲常常劝他少抽烟
生日对我们家族来说,可有可无,没什么特别的意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旧历的生辰,去问母亲,她说记不清了。这种没有生日的家庭文化,外人知道了,往往会说,你父母子生得太多,都记不清了。
父亲1978年去世时,我正好考上大学。接到通知书之前,就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屈指一算,离上一次三哥考上大学,过去20多年。大家只好在父亲灵前,将好消息哭诉给他。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全家从未有过团圆。无论是春节,还是中秋,18口人从未有过团聚。最大的三位,是大母亲生的大哥、大姐和三哥,五六十年代读书出去了。接下来是“文革”,没有考大学的机会,兄弟姐妹几乎全被送到乡下当知青。
我是全家第8个知青,下乡最短,只有三年,是在兴宁径南黄坑农场考上大学的。就数量而言,我们家可能是中国知青之最。网友们发现哪家打破这个纪录,不妨指出来。
说到这里,需多说两句:我对有些知青文学家印象不佳,特别是“青春无悔”那类的。我们还没有发言的权利,不少人已经靠这块“苦难的伤疤”“光荣的伤痕”名利双收了。
1978年,我考上大学,与同时考上大学的知青朋友合影响,左起第一位是我
我有一个小姐姐,害怕当农民,15岁就嫁人走了。总之,我没有在家做生日的经历,也没有全家团圆的经历。春节晚会年年说团圆,唱团圆,我们家从来没有团圆,而且以后也没有机会团圆了。
2000年的一天,我回小城老家。母亲告诉我,她已经80岁了。我听了真是又喜又悲。母亲一生,饱受折磨,大悲大苦,也有80高寿,真该高兴啊!悲的是,老人家将自己的生日深藏心底,整整64年,现在才告诉我们。她是潮汕人,我父亲是客家人。在母亲16岁之前,是有生日的。
我心里明白,她觉得活够了,所以才告诉大家。也告诉我隐瞒生日的理由。
那是抗战时期,日本鬼子占领了她的老家揭阳,杀人放火,暴虐无道,她亲眼看见日本大兵用刺刀挑杀婴儿。外公携一家8口,走向逃亡之路——潮汕人称“走日本”。
粤东有两大著名族群,一是潮汕人,二是客家人,区域接壤,据说都是1600年前从中原等地迁来的。日军占领了沿海的潮汕地区,却没到我们客家山区。母亲一家逃到兴宁,盘缠很快耗尽。见局势稍为安定,他们便想回家,无奈身无分文,只好将母亲卖了,成了父亲的小老婆。
大母亲日子本来过得不错,忽然来了一个年轻女子,还颇有姿色,“抢”了丈夫,心理不太平衡——请原谅我妄议先人。再说在旧社会,先入为主,约定俗成,大婆有合法的威权。
可怜母亲年方16,身在异乡,卖身为家,言语不通,举目无亲,诚惶诚恐,忍气吞声,连生日都不敢告诉别人。她怕人家拿自己的生辰八字,扎公仔,下恶咒,打小人。这样一瞒,瞒了64年,直至80岁。
也许大母亲与父亲有协议,说你讨二房可以,但钱柜的钥匙得由我掌握。父亲是个牙医,自己开店营业,是标准的自由职业者,母亲来了便打下手,全家财政则由大母亲掌管。两人各自都有一批孩子,都要过生活,但钱在别人手里,母亲和孩子免不了要受委屈。
我无法复原母亲当年的岁月,只能从疯哥哥身上看到她痛苦的痕迹。母亲逢人便讲,女人怀孕,千万要对她好,否则生下的孩子是个疯子。
那天深夜,母亲怀着孩子躺在床上,窗外北风呼啸。她心乱如麻,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又担心一个已经出生的儿子受苦,更怕肚里的孩子无辜受害,在精神快要崩溃时,忽听北风中有人悲声号哭,是街头一个无家可归的疯子,母亲猛然惊醒——自己若是疯了,岂不同样处境?与街头的疯子相比,自己至少还不会受冻挨饿。
孩子出生了,就是我今天的疯哥哥。
精神病人在家里被护理好了,仍可以在社会上自由生活。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母亲创造了一种家庭护理精神病人的成功模式:躺护——躺在床上护理自由活动的精神病人
终于到了解放,母亲28岁,还略有姿色,她想结束没有爱情的婚姻,重新嫁人。母亲自己出来工作,参加了识字班,学了点文化。无奈舍不得三个儿子,怕他们留下来遭人白眼,只好自己从家里搬出来,也不嫁人,自食其力,偶尔向父亲要点孩子的抚养费。
本文的第一张照片,或许是父亲为母亲和三个可爱儿子精心拍的照片,让她不忍离去。君夫今天还从母亲嘴角上读出了生气的情结。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母亲是独居的,至少搬了三次家,住的都是公家的房子,父亲偶尔来一下。我有一个姐姐,潮汕话非常地道,而其余兄妹一句也不会。母亲告诉我,她多次想改嫁,便将姐姐寄居外婆家,儿子就想不要了,让他们长大了再来认,可总是下不了决心。疯哥哥初病,也是送到揭阳外婆家,三姨、四姨、五姨、六姨,视同己出,胜似亲生,疯哥哥很快康复,回厂上班,不久旧病又发
多年后,我重新回到母亲与父亲分居的草鞋行16号,眼前出现一幕幕儿时的画面
我有一个同胞哥哥,不姓钟,而姓李,一出生便送给人家。那是困难时期,两个母亲都怀了孩子,父亲的财产又被革了命,无力抚养这一大批人,三人便商量,孩子一出生都送人。待孩子真的出生,我母亲将孩子送出去了,大母亲却舍不得儿子,怎么也不送。
李哥哥被送给一个木匠人家——西北城脚一个独身的潮汕人。李木匠侠义心肠,功夫了得,吹拉弹唱,样样皆精。儿时经过李家门口,常见李木匠与三五知己,你弹我拉,演奏潮乐,其乐悠悠——如今退休的李哥哥也在深圳公园吹拉弹唱,有养父之风。
李哥哥说,他自小没有母爱,街上母子重逢,形同路人,不敢相认。也是因祸得福,李木匠出身贫农,李哥哥在“文革”中没受什么牵连,也不用下乡。我们的出身是“工商业兼地主”,备受歧视。
儿时街上相遇,玩伴说,你看看,那是你亲哥哥,一身好功夫,三五个人近不了身。兄弟俩心知肚明,也不能相认。当时我在校经常受人欺负,经常逃学,渴望兄长出面,或教我两手,以雪耻辱。
如今想来,母亲将儿子送李木匠,可能有寻求保护的意思。再说欺负我的是居委主任的儿子和邻居,兄长出手会暴露“不良出身”。
改革开放之后,李木匠已近60,结婚娶妻,没享几年福,撒手而去。社会上不再论家庭出身,李哥哥终于和我们相认,亲如一家。可惜父亲已经不在。那日大姐从湛江回来,见李哥哥一表人才,好不高兴,说你爸爸已经死了,为何不改回钟姓?
李哥哥坚决不改。他说做人要讲良心,李家自小把我抚养大,钟家哪有半点功劳?说得有理有德。大姐由大母亲所生,不解其中辛酸。后来三哥出手,为李哥哥调动工作,稍得钟家庇荫。
大母亲走时,全家15个兄弟姐妹终于团聚,连李哥哥都回来了。但三个老人都不在了
如今母亲公开了她的生日——1921年8月6日,我知道她时日不多,只是心中意会,不可言说。
三、最后的大事
此后我经常回家,需要多看几眼,多说几句,还想买一个高级的DV,将她和疯哥哥相依为命的日子拍下来。过去我回家太少,只是每月寄点钱,老人也不责怪。在她亲生儿女中,母亲认为我最有出息,应当出去做一点正经事情,不要老想着回家,这也是客家人的传统——“敢将他乡认故乡”。
母亲送我上大学,临走时说了一句,我永远忘不了。她说,你4年都别回来了,好好读书。我知道家里穷,付不起往返路费,也明白她要我认真读书。偶尔在报刊中见到我的名字,在电视上看到我的形象,她便以为我忙得有理,少回家情有可原。
其实,我被生活弄得狼狈不堪,很想回家,又怕坐长途汽车,跑六七个钟头,尽是山路,胆汁都吐出来。晕车是我们家族的特色,母亲晕车,父亲更晕——连坐自行车都晕。如今修了广梅汕铁路——恰好是三哥负责设计的,施工管理也由他负责,火车我不晕,我得常回家看看。
母亲最不放心的是她的疯孩子。其他子女长大了,结婚了,都搬出去住新屋。大母亲也搬走了。只有她和疯哥哥相依为命,仍然住我们家的老屋。
我家老屋“容光善堂”,砖木结构,方方正正,上下三层,解放前是个“寺观”,赈灾发药,专做善事
这是旧社会民间教会的房子,名叫“容光善堂”,砖木结构,方方正正,上下三层,全是木制楼梯,还有三层宽阔的回形走廊,原是一个“寺观”。我们楼下那个大间,还有神像。我在“寺观”中长大成人,浑然不觉。政府将父亲的4层店铺拆了,盖了新楼,将“寺观”中的4个房间给我们。
家里房子由于长年失修,房子十分陈旧,摇摇欲坠。他日真是“1228”,一定出钱重修。
我们最担心的,是疯哥哥晚上突然发作,放火烧屋。为了预防不测,有一位哥哥竟锯断两根窗条,备好了绳索,以便随时逃生。如今想来,实在多此一举,此乃神庙,自有神灵保佑。
兄长君夫怕家中“疯子”突然发作,放火烧屋,偷偷锯断两根窗条,备好了绳索,随时逃生
我们商量过,在外面租套新房,给母亲和疯哥哥住,但老人总是不愿走。她说住惯了,周围邻居熟,有事大家方便照应。母亲最后睡的是父亲的大床,住的是全家最大的房间——显然父亲生前花了一些心思,才让母亲回心转意,从外面搬回来。
老邻居走光了,新邻居全是乡下农民,主要以三轮车、摩托车搭客为生,我一个都不熟。每次回家,我总能在他们眼神中读出明确的意义: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
母亲整天担忧,要是自己突然走了,这些新邻居如何对待自己的疯孩子?
有位新邻居,上要抚养老人,下要供两个孩子读书,生活非常困难,母亲每月给钱,请他们做饭,也算互相帮忙。有一天,这邻居向母亲借一笔钱,母亲告诉他们,也告诉我,不要他们还了,只希望万一自己走了,帮忙照看一下疯孩子。
母亲资助别人,过去从来不要求回报。她退休前在兴宁城镇卫生院防疫组工作,是中国防治SARS之类流行疾病的基层单位,她帮助过数不清的穷人。
有一年流行脑炎,有个穷人家的孩子患病,待在家里,没钱送医院,母亲自己出钱将孩子送去治疗,救人一命。
有一次在街上,她见几个青年与三轮车夫纠缠、吵闹,走过去问什么事,原来这些不良青年坐了三轮车,不给钱。母亲说你们别吵,多少钱,我出。她平息了一场与自己完全没关的纠纷。
乡下农民搬进了老家“容光善堂”,孩子们我一个都不熟,他们“借问客从何处来”
有一位老人,双目失明,无子无女,孤苦伶仃,她经常派人送油送粮。听说有个穷孩子,考上中专,家里没钱供读,她主动出资助学。
母亲自己的生活非常俭朴,却老对我说,你寄来的钱没有白花,都用在最需要的地方。这回大限已到,她刻意要人回报,用心良苦。
于是,有一次回家,母亲照例躺在床上,她叫我打开抽屉,拿一本书出来,认真看看。这是一本佛教的小册子,名叫《人生最后一件大事》。
我看完了,知道母亲将最后一件大事嘱托于我,立即通知兄弟姐妹们,大家上馆子,一边吃饭一边商量。
母亲希望完全按佛教仪式,往生净土。若按书上的要求,我们几乎没有条件操作。届时要专设灵堂,遗体不能触碰,需请佛门超度,每日念经不止,7天之后才能火化。
母亲不仅自己拜佛,还教英夫拜,让佛祖保佑,尽快讨一门亲事
我们担心的是,人要是断气了,医院是不允许大白天运回家的。又不可能在家等死,最后时刻总要送医院尽力抢救。光是不能哭、只能笑,就很难实现。总之,老人家离开尘世,脱离苦海,是一件高兴的事,不能让母亲有些许留恋,不能使她难以割舍,要令她的灵魂无牵无挂,直奔西方净土,往生而去,否则,重坠六道轮回,不能解脱。
母亲走时,身体极端痛苦,让我们扶她起来,刚坐稳,又受不了,要我们扶她躺下,就这样,短短时间,来回折腾N次,令人不能凝视。
因目睹母亲走时的痛苦和不舍,让我发心在新著《真正人生从五十开始:五十到一百的人生规划》中,为天下老人探讨“死计”,提出了不少公共解决方案
我发心为天下老人探讨“死计”,为他们的“人生最后一件大事”操心,就是因为目睹母亲走时的苦痛。我在新著《真正人生从五十开始:五十到一百的人生规划》中,有专门一章来讨论此事,提出了不少公共解决方案,望能得到读者支持。
最后时光,英夫仍在房病给母亲吹萧,态度十分虔诚,希望母亲尽快恢复健康。他怕母亲走了,再也没人照顾自己了
我希望母亲尽快离尘世,摆脱今生的一切苦厄。可是疯哥哥让她难于割舍,她担心自己走后英夫没人管。幸好《人生最后一件大事》早有教导,我们满足她的一切愿望。我不断告诉母亲,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不要操心了。
半年之后,母亲在她工作的城镇卫生院,走完了悲苦的人生,终年83岁。她在病床上的一切要求,我全部答应——生怕她有所牵挂。似乎一切都有神助。早上6时50分,吉日吉时吉刻,母亲去世,天色微亮,行人稀少,方便回家。才到家中,莲华寺六位尼姑便及时赶到,南无阿弥陀佛,经文方唱一篇,母亲的神情已经放松了,痛苦的表情完全消失,呈现平和、安详的遗容。
有位尼姑说,她昨夜梦见母亲,在一片明媚宁静的苹果园中。
第三日放生,思杏嫂在佛祖面前点香5炷,轻烟袅袅,节奏协调,5条螺线,盘旋而上。她叫我拿相机快上三楼拍,可惜我上去时螺线香烟已经散开了。
7日后火化往生,神迹又现。母亲遗容,竟比7日前更好,红润光泽,栩栩如生。
火化场在晨光山下,三县共享,平日人满为患,流水作业,入炉那一刻,是闯鬼门关,穿越无间道,众人高呼亲人姓名:“快走啊——” 场面杂乱,哭叫不断。
那日却出奇的安静,整个火化场,只有母亲一个。四周青山翠绿,草木葱茏,偶尔几声鸟鸣,宛若山庄公园。
火化后莲华寺全体尼姑,为母亲念经,专场超度。我们和着经声,在佛祖和菩萨像前,行走跪拜,超过百次。这兴宁莲华寺,寺风纯正,一丝不苟,各类经文,念唱仔细,木鱼佛鼓,敲击有方,专业精神前所未见,整个过程几近两小时。
我这才恍然大悟:我家“容光善堂”,本是“寺观”,新中国成立前放粮送药,济度百姓。母亲“寺观”中居住,至少38载,乐善好施,度人度己,大悲一生,非常人也。
遵照遗嘱,我们将她的骨灰,安放在晨光寺的灵塔中。今年夏天,大母亲去世,享年九十有二。父亲墓地,早留空穴,母亲已往生而去,只有大母亲陪伴父亲,各得其所,各归其位。
才到家中,莲华寺六位尼姑便及时赶到,南无阿弥陀佛,经文方唱一篇,母亲的神情已经放松了,痛苦的表情完全消失,呈现平和、安详的遗容。下图前面这位尼姑说,她昨夜梦见母亲,在一片明媚宁静的苹果园中
三、梦中的“莎士比亚”
有个段子说,某战士在前线英勇杀敌,身负重伤,临终时说了一句“沙士比亚”,便告别人世。部队立为典型,广泛宣传,说他情操高尚,不仅作战勇敢,最后遗言还说“莎士比亚”,值得学习。
骨灰送回老家,母亲来接,问首长,儿子有什么遗言,首长转述“莎士比亚”,母亲当场大哭,说儿子你死得早啊,连“啥是B啊”都没见过。
二战时日军反人类的“慰安妇”设置,就与此情结有关。
我的疯哥哥,有同样情结,57岁了,也没见过“莎士比亚”。他说母亲有遗言,要我们帮他讨个老婆,不要忘了。
在我母亲生的7个孩子中,除送人的李哥哥,过去只有疯哥哥有一份正式工作,其余要不未成年,要不下乡当知青。母亲要我们牢记,全家最困难时,是她和疯哥哥两个人的工资,养活了我们,哪怕疯哥哥养病在家,也还有六成工资,由母亲掌握,接济大家。
大母亲是个家庭主妇,她和自己的儿女,最初有父亲抚养,之后又有大姐、三哥接济,日子过得比我们稍好。
母亲有一种特殊的天分,她织毛线的时候,眼里看见什么就能织出什么,比如她说,我要织桌上那朵花,一会儿,桌上那朵花就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编织的毛衣上。英夫继承了母亲的天赋,很有美术天分,喜欢画画,无师自通。
母亲年近八十才学书法,三更半夜不堪忍受疾病的折磨,经常起来练字,减轻身体上的痛苦。她练字时间虽然不长,但已经有些模样
但是,英夫的天分在“文革”时带来了灾难。那时流行贴大字报,他不贴大字报,而是贴自己画的毛 像,他要在全厂职工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艺。
我们家在粤东兴宁,英夫在邻县的梅州东风水泥厂工作,已经做到窑长一职,家人无法知道他怎么会突然精神分裂。我只能在他病发后跟空气没完没了的辩论中,拼凑出他当年的创伤情景:
他贴出自画的毛 像后,有人不小心在上面覆盖了一张大字报,他成了反动人物。按正常逻辑,如果有责任,显然是贴大字报的人,而不是先贴毛 像的兄长。但是,我们家庭出身是“工商业兼地主”,是“黑五类”,辩论起来兄长很快落在下风。
当厂里开会集体高呼“毛 万岁”时,哥哥没有振臂高呼,他被人当场揪住进行批斗。在众多揭发批斗他的职工中,可能有一位是他心仪已久的女性——也许仅仅是暗恋的“莎士比亚”,也来揭发批判他。他想不通,疯了。
英夫每天衣着光鲜,上街闲逛,可以完成母亲交待的事,做一些简单的家务,琴棋书画都懂,应了那句俗话:“聪明人易得精神病。”初次交谈,很多人还真不知道他是精神病患者
母亲最大心愿,就是疯儿能够结婚。
在我的记忆中,相亲之事不断。常有农家女孩过来,与他见面,疯哥哥开始谈吐正常,女家往往印象不错,待知道真相,自然告吹。
有一次结婚证都领了。女方家贫,明知哥哥有精神病史,也愿结婚,只因她考上中专,急需用钱读书,答应毕业后再来圆房。家人商议,担心女方毕业后跑了,建议先圆房,再给钱。女家不肯,急闹离婚。
那日我在广州,接到电报,火速回家,专门为他们办了离婚手续。有人说英夫傻,那女人在家里过了一夜,有合法婚姻证明,竟不敢去圆房——我只看到他的善,虽患精神分裂,却一辈子没伤害过任何人。母亲的想法很简单,儿子不是因为谈恋爱疯了吗?对症下药,给他讨个老婆自然就好。再说她走之后,也有人照应。
女方若真是缺钱读书,不以婚姻为诱,母亲愿意资助,此事早有先例。如今推说毕业后方来圆房,若是人跑了,疯儿再受刺激,恐怕终生再难痊愈。
我们的想法不同。过去婚姻法有规定,精神病不能结婚。违法的事情不好办。现在好像有松动,似乎只是不能生育。反正疯哥哥一直未见“莎士比亚”。我们家兄弟姐妹多,时不时有人结婚,他知道便要发作,又不能不让他知道。“莎士比亚”是他心口永远的痛。
英夫与他准备了20年的结婚大床。这是专门从山里运来的木料做的,只要有机会结婚,涂上油漆就能用。可惜等了20年,仍然没成婚。床绑在木栏上,风吹日晒,已经很陈旧了,但主人心中仍然充满希望
母亲往生,要做足7天,第一天大家在她面前24小时不间断唱念阿弥陀佛,最后一天是火化,其间的5天,早、中、晚,须在她灵堂前唱经烧香。
英夫开始不管这一套,凌晨3点,他一人在灵堂唱念,南无阿弥陀佛,恋母情深,其声悲切。害邻里无法入眠,唏嘘不已;引不祥屎坑鸟,在公厕上叽叽喳喳。
我们大惊失色,母亲正在往生途中,听到他的呼唤,心有牵挂,岂非到不了西方净土?于是做工作,下保证,希望他白天去灵堂,让母亲放心而去,他的“莎士比亚”不是一个梦,日后自然会有。
如今,姐姐小懿全盘接过照管英夫的责作,除请专人照管外,她自己也经常去看。我从母亲和她身上看到中国传统女性很多难能可贵的美德。
我只需每月寄钱。我偶尔回去探望,每次都要面对“莎士比亚”难题。最近一次,英夫说,你别以为我身体不行了,我还行,还能结婚。这样我便有了灵感,想到一个解决办法。不是到处都有发廊按摩吗?不如给他一些钱,自己找“莎士比亚”去,母亲遗愿,不就了了?
我以为能行,说出来,被姐姐否了。想想也是,此法虽然快捷,可解毕生之痒,但带来的问题更大。疯哥哥不是常人,你给他钱,见“莎翁”一次,倘若真行,觉得好玩,就要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他不去找,“莎翁”自己找上门来,许多正常人都控制不了,何况没有成本、没有安全意识的疯子?
再说他只是脑子有病,上半身有病,若是弄出下半身病来,整个人就彻底地废了。此乃下下之策。母亲遗愿,须另想办法。
想我爷爷——虽不是生我父亲的亲爷爷,有4个老婆,父亲略逊,也有2个,到我疯哥哥,一个都没有。四婆生前,我见过一面,虽年过70,仍面若桃花。英夫每日无事,吃了便睡,睡醒四处溜达,到了四婆家,四婆四婆叫得甜,令四婆舒心开怀。
都说姓名决定人生,我拿全家姓名一算,唯“钟英夫”的名字笔画,与我“钟健夫”的一模一样。我娶了一个靓女,成了“人民公敌”;他名义上结婚一次,实则终生未娶。可见是时辰,或别的什么,而不是姓名决定人生。也许是他的痴情,废了他一生。
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40多年前母亲的痛苦之日。我的生日可有可无,忽略不计,母亲的生日人命关天,须藏心底。她的恩德,我们永世难报,特写此文,以示怀念!
母亲黄氏,名琼华,1921年8月6日,生于广东揭阳;2002年7月14日往生;抗战时期,她为全家卖身逃难;解放初期,又为子女不忍改嫁;直至晚年,仍为疯儿日夜操心。她心如菩萨,乐善好施,度人度己。在一些寺院或公益项目中,常有捐赠善款痕迹,但没有一处是她自己的,全是疯哥哥和我两个人的姓名。她的无我、忘我境界,非常人所及。
南无阿弥陀佛!
他日若真是“1228”,我定将“容光善堂”修缮一新;设专门基金,令天下“疯子”尽欢颜。
作者按:
1、此文写于2004年12月28日,发表时稍有修改。
2、2014年3月24日,英夫因车祸离开人世,终年69岁。责任全在肇事者——我们想起母亲的为人处世,加上交警的调解,只让对方陪付了抢救等少量费用,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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