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借了两本书,《禅是一枝花》,《猎人们》,回来一翻,朱天文有篇文章给《禅是一枝花》作了代序,两书作者竟有这样的渊源,借时哪里知道,这仅仅是巧合么。书中第二则《赵州至道无难》胡兰成竟隐去名姓称朱天文堂妹,说:堂妹是像张爱玲的天才者,也像张爱玲的可以不靠文凭,现在的学校教育法可真是教人受不了。 上上周借了胡兰成的《山河岁月》,翻完了,想看他别的作品。之前听过几段《今生今世》,觉得跟这个人不合脾气,没有过看他的念头。近来去图书馆,必看《柏杨曰》,两册厚厚的书,已有点脏,这书气势汹汹,可以一目十行,可以越翻越快,隔三差五地跳过几页也没问题,所有的人物都模糊不清了,只剩下一个口声,就是柏杨在那儿曰,他立场坚定,观点分明,以同一个立场与视角看待五千年,开始我喜欢,到后来,每次翻它,只为了想腻味它,这样厚的两册书,竟至于只剩下一个口声,听听腔调就够了,不必听他说了些什么。最终也没有烦他,只是给同一个尺度衡量出来的东西也跟酱缸里出来的东西一样没有个性可言了,再看下去,不免浪费时间。 就这时,抽到《山河岁月》,先看它最后几页,写的是“五四运动”,一看就喜欢上,就不问作者谁谁了。柏杨言必酱缸,胡兰成却说叶嫩花初。柏杨说酱缸,也将历史酱在自己的缸里。胡兰成的讲历史真是别具一格,他说:“我是从我的处境来知历史,来知万物。”岂不就该这样子,今人看见的古人是一具枯骨躺在墓穴里,他活着的时候不也一样的言笑么。他又说:“小时我和四哥梦生上山采茶,他讲给听瓦岗寨秦琼、单雄信、程咬金、王伯当等众好汉,只觉得山风日色,平畴远畈,村落午鸡,瓦岗寨即生在这天下世界,而面前则是四哥,是采茶的兄弟二人。如今我来写历史,也但愿像这样的有人有风景。”人与风景,恰恰是给历史书抹杀了的。 《禅是一枝花/自序》有一段这样说:“盖技术的构想不可不依照事实,但如文学与原理上的思想则只是借事实做个因头来兴起。历史观可以比历史的事实更真,如图画比照相更真。所以连有些是捏造的,亦不可一概论为作伪,如曹雪芹的改动自传,倒是创造。禅宗所传灵山会上拈花微笑,是与《庄子》里所说黄帝的事,尧与许由的事一般,这里没有真不真的问题,只有好不好的问题,如同年轻人的说假话。年轻人爱向人捏造理想的事实,若要说真,亦可说是没有比这更真。近世日本的大学者折口信夫说奈良朝时代《万叶集》里女人的返歌多是说的假话,所以好。我哥哥每恼七姐说谎,及读了折口信夫此言,才更喜欢她起来。”《山河岁月》就该这样读这样信,莫问它真不真,只说它好不好,它原不关历史的伤痕,所以无需引出考证的事来,它是一种历史的观想,我倒愿意历史是他想的这个样子,也许它更接近历史的本来面目。 野心贪婪残暴荒淫败坏了历史,所造即成事实为何不可看作对于历史本来面目的篡改呢,较之于在书籍上篡改历史,于山河岁月中篡改更是明目张胆,不但摧残了历史的本来面目,人还不得不就生活其中,而对它秉笔直书竟就成为良史。因此,我不觉得《山河岁月》是对于历史的粉饰,它倒是剥去那重重痂疤,告诉人一个完好的历史本相从头至尾可能是何模样。我喜欢他举身边人身边事来替代历史的考证,这些例证不但更可信,还更切近,到底是古人与古物近,还是古人与今人近呢。 早晨,走在路上看行人,小小一个人的周遭,不可能有历史事件发生,不过我可以想,除了路面与衣装有一点差别,古人不也是这样地走在路上么,这无事的一幕几近永恒,我走在未及污染的晨风里,走到历史深处去了,我看了一个女人,看见她也看我,她欣然的眼色或许不是因我而生,她不以我的看她为忤却是真的,这就使我快乐,犹如春日与晨光相照了。一个行人的表情,一个行人的心理,素不相识而能勾联,这些岂不发生过,还需谁来证明,我即是证人,历史可曾记录这些,出土文物中找得见它么,它仍在路上发生,被无视,它是光明,使现实有别于历史,历史看上去过于黑暗,也在于太不把它放在眼里了。这就是人与风景,还给历史空气血肉颜色心情。 鉴古知今,不蹈覆辙,这就是历史的意义么,历史记录却就是一连串的覆辙,分明告诉人鉴古可以知今,覆辙难免重蹈,使人覆灭的并非道路与车子,只要野心贪婪残暴荒淫的劣根深植人心,覆辙势必难免,人心即是覆辙。 历史的本相是什么样子,最终将是什么样子,若任由一根树苗自在生长,它最终的样子也许在它最初的时候就注定了,那么历史最终的样子与其说是发展而成的,勿宁说是恢复而成的,人加给它的创伤并非历史,创伤真如铁血,却不好,人自有人的一份好加于历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这也就是《山河岁月》说历史只说它的好的原因吧。这些好分明在现实中闪烁,使得人世的嚣嚣尚可以忍耐,历史抹杀这些,就一团漆黑了。以为古人活在今人读历史读出的境界里,还不如以为古人就生活在现今真切。站在荷塘边上若不觉得处于酱缸,即知历史并非一味地酱缸,然而一片荷塘如何入得历史,不过是风景罢了。 《柏杨曰》读到最后剩下一个口声,《山河岁月》读到最后是一个观想,二者高下相形,更显分晓。没有《柏杨曰》,我不能知道《山河岁月》的好,这也是《柏杨曰》的好处了。 八月七日 2007 --------- 写于零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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