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天渐渐黑下来了。虽然已经半岁多了,我还是每每感到恐惧。很多与生俱带的特质是很难彻底的一丝牵连没有的从身体里拨除的。
我瑟瑟发抖。这冬天死冷死冷的,食盆里的残渣剩饭早就冻成了冰坨坨,这恰恰是我头疼的:叨一口一个白点叨一口一个白点,吃到嘴儿的全是冰渣子连个米粒都叨不起来。
我生来只会啄食。
没有月亮,这几天都没有。咕咕冲着我笑。要再过个两三天才会有月亮,像院子里的大黑狗呲牙一样露出一点点白,到了最圆的那天,整个村子就会很热闹,村口那棵老槐树你知道不?哦你也没见过那棵树,一人多粗,俩人抱不过来,想看到树梢你脖子都得仰得发麻。那上边的小彩灯啊,一闪一闪老漂亮了。咕咕哼起了《星星点灯》,男主人来喂食时总唱。原本只在上午才有的集市,大半夜都不散。而且集市上会有猜灯谜啦、跑旱船啦、大秧歌啦啥啥的。老热闹了。到那前儿啊,炮仗也就放得差不离了。
放炮仗?我抽抽鼻子。就是这几天没日没夜时不时咣的一声冷不本吓人一跳那玩意?可他妈是够吓人的。我今儿上午眼见着主人家的儿子把一个玩意塞啤酒瓶子里,那前儿你正猫窝里下蛋呢。我操,咣当一下搞得我嗷一嗓子就上了树杈子。他儿子现在还没回来呢吧鸣啦哇拉的那个大白车闪着灯就给拉走了。
可不是。现在的孩丫子们就是没个深浅,放炮仗也尽出妖蛾子。咕咕低声说,不过啊,每年到了这前儿硬是热闹,只是咱这围栏里,就遭了罪喽。
这倒是没错。儿子都满脸是血了,女主人急赤火燎的临上车还是没忘让男主人来围栏里,把19给带走了。19声嘶力竭地挣扎还是卵用没有。女主人还追着屁股喊呢:挑肥的挑肥的。咱娃脸要是整不好,看你以后咋抱孙子。
我不懂,啥跑旱船大秧歌的,我没见过,咕咕说这些的时候我只是在听而已,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像个趴课桌上睡着了的小学生。这么说,你见过喽?
当然,咕咕的声调高了两度,明显带着见多识广的自豪感。虽说我只见过一次,那时候我就像你刚来的前儿那么大,毛还没长齐,黄嘴丫子还没裉呢。咕咕长长的哇了一声,目光突然变得深邃,似乎有一种叫回忆的东西一下子把他拉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夜晚。
我把腿蜷起来趴在草秸上,尖硬的秸杆扎着我的肚皮很不舒服。但是咕咕说,这就不错了,那些先我而去的姐妹们,连这样趴着的机会都没了。
是的,只有姐妹没有兄弟,兄弟本来是有那么三两个的,都早早就离我而去了。
这是个临山的小村落,我所在的位置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板障子围住的空地,大概六七个月之前和我一起来的有很多姐妹,哦当然了,大部分是姐妹,只有一两个应该叫他们兄弟——我想,这家主人是准备把我们养大下蛋的,所以挑的都是能下蛋的货。
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只有咕咕一个,这是只三岁的老母鸡,据说见多识广,我们有什么不懂的都要问他。问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为什么别的鸡都没了,你还能趴在这里?
每每这时候,他都不屑地瞄一眼提问者:每天一个蛋,菜刀靠边站,不下蛋自然难免早早地就挨上一刀。
所以后来只剩下姐妹而没有兄弟这事就很好解释了。我们这些一道来的几十个,能称之为兄弟的只有三个,分别是14、17和45——我们来这里后,每个人腿上都被男主人挂了个牌子,整整50个牌牌,我腿上这个,写着48。最早没命的是35和47,来了还不出俩月就在一次早餐时因为争先恐后被活活踩死。
死得老惨了。
男主人一边把这俩摊肉泥收拾起来带走一边啧啧的:可惜了的,可惜了的,这真真就是鸟为食亡啊……照亮我的前程……尾音很高,直到进了屋我还能听见。
这几十只叽叽喳喳的货陆续跟35和47同样的下场。加上咕咕,这不算大的围栏里原来住着50个兄弟姐妹,不过到现在为止,只剩下我和咕咕两个了。
哦,打住,我们在说那几个兄弟的死。
三个兄弟里,14是最早死的,死不瞑目啊。
很久之后,咕咕才跟我说,鸡群里有个惯例:无论多少只鸡,这群鸡里只能有一只公鸡,而如果不巧有两只以上的公鸡,公鸡中最漂亮最强壮的那只,早晚会被其他的鸡群起而攻之,咬死拉倒。一山不容二虎啊。咕咕说这话的时候更加很沉重的。
刚来这里的时候,我们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渐渐的,14就显出他的与众不同了——他的颜色越来越黑,脑门上的鸡冠越来越高,白里透红,红里透亮,那叫一个帅气,两三个月后居然尾羽上还多了几丝金色,阳光下闪闪发光,加上雄健的爪子,显得孔武有力气宇轩昂。
三个兄弟里只有14最终长成了黑金色,17和45都只是雪白。于是,14很招眼,也就种下了整个鸡群的羡慕嫉妒恨。很多姐妹们扑,生扑,夜里也不消停。只要是14一叫,我们就都知道,又是哪个春心荡漾的姐妹和他不明不白了。
每每这时候,咕咕都会远远地叫上几声。他的叫声与我们都不相同,低沉嘶哑,显得成熟而苍老,却又不怒而威。
他一叫,那个刚被破了身的姐妹就会惊慌失措地从14身下拧着腰肢跑出来,而14则意犹未尽地缓缓站起身子,趾高气昂地扑楞着翅膀飞到那个一人多高的橘树上去。
他喜欢俯视,带着不可一世的倨傲和悠然自得。
给虎一座山,给龙一潭水,但是能给14的,只有一根连叶子都不长的树杈子。
有几次我见到咕咕带着14勾肩搭背躲在一边低声说话,一脸的语重心长,一脸的苦口婆心,但是从14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他显然并没往心里去。于是每次咕咕都是摇着头叹着气走开,后来就再也不和14说话了。每当14满足地叫着把某个姐妹从身下踢飞的时候,咕咕都远远地坐着,轻轻地摩擦着翅膀上的露水一言不发。
最初的那两个月,我们都吃得多动的少,长得很快。我生来好动,腿脚又利索,只要盆子一响,我总会第一个冲出去,这样就能最先把那些玉米粉拌着的豆子啊什么的抢先吃掉。男主人敲着盆子给我们分配食物的时候,咕咕准是冲着我的屁股踹上一脚。就这么一踉跄,我准被脚上的牌牌绊个跟头,于是总是抢不到豆子吃,等我重新站起来挤进去的时候,豆子准是一颗不剩。这也导致我的体重不是最重,但也不是最差,不会被男主人一眼相中拎出围栏,也不会因为太过瘦小而在抢食期间不会被旁的姐妹们挤到一边甚至踩死。
为此我曾经找过几次咕咕,用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和愤怒的语调表达我的不满。
咕咕总是不急不躁,带着年龄赐给他的稳重和迟缓,他做什么事都这样,不急不缓,不争第一,也绝不做最后一个。他说,这叫处世哲学。我们做鸡的也要学点处世哲学,小心让人当出头鸟给打喽!
但是他一直从没跟我解释过为什么每次开饭都要踹我一脚,不过后来我还是渐渐懂得了他的用意。
那还得从43说起。
43比我跑得快,每次都是,快得咕咕想踹他一脚都来不及,当咕咕飞起一脚却踢了个空摔了十来个跟头之后他索性放弃了这个该死的多此一举的念头,任凭43健步如飞。然后有一天,哦,我简直不敢回想。
那是个看上去很愉快的早上,让我感觉这世界简直美好得不像话。阳光暖暖的,我不知道在妈妈怀里是什么感觉,我记得我是从一颗蛋里挣脱出来的,但我想妈妈的怀抱应该也不过如此吧。
当男主人的脚步声渐渐响起来的时候,当的一声,照例敲响了手中的盆子,43已经扑扇着膀子蹿了出去。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男主人手里并没有食物,而是一挥手抓住了他。然后围栏的门就关上了,任是43如何挣扎,留给我们的也只是几根散落在地上的羽毛。
鸡群中有个铁律:每当食盆子一响,准会有食物从天而降,但是节假日和汽车到了的时候除外。
43被带走才屁大的功夫儿院门口就停了一辆车,有两个穿着很正式的中年人下了车,再过一会,屋子里就传出酒香。
断断续续地,我听得见男主人点头哈腰地递烟倒酒,底眉顺眼的,说些什么房基地、拆迁款、回扣之类的话。
那两个人走的时候,男主人一直送出来,甚至还给那两个男人打开车门,等二人坐进车里,车子并没有立即开走,男主人回身摸过那只铝盆,一边照着旧例哼着歌一边向围栏走过来。
12和33就这样被男主人带到了车上,再没有回来。是的,这俩货的腿脚也不慢。
后来整个围栏里见到有车停下来就乱做一团。小半年的时间里,只要有车停下,男主人准会拎着那只早被敲得破头烂齿的铝盆先到围栏里转一圈。咣的一声响,递烟、喝酒、扯些牛奶收购、蔬菜大棚、义务教育、户口之类的,再接下来还是老一套,车子开走了,带走几筐鸡蛋和三五只挂着某个数字的姐妹。
咕咕后来说:看,知道我为啥总是踹你一脚了吧?
就这样,我过了一个中秋,又过了一个十一,满打满算半年左右,50个数字几乎已经全用完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孤单单的我——48。
正说着,女主人回来了,急三火四的,一边拉着儿子。儿子头上包着绷带,白得吓人,一边哭哭啼啼嚎得很是抑扬顿挫。当家的,大夫说失血过多,得补。
男主人先是捧着儿子缠着绷带的头左看看右看看,又口水唾沫地亲个没完。嘀嘀声响,车来了。
女儿一家来了。大包小包,还从后座上跳下一条狗,看上去很乖巧的样子。
咕咕脸上突然变了样子,紧张的从抱着双翅很舒服的姿势站了起来,神情中带着紧张。
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
姑爷子进门,小鸡没魂儿。
哦?我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句反问,女主人尖历的声音已经破锣般敲了起来:诶哟喂,来就来呗,到自己妈家还这么客套。咋还带着蘑菇来的啊。那个什么,当家的,去,鲶鱼炖茄子,血肠炖豆腐,猪肉炖酸菜,就还差一个炖菜了,赶紧的,要炖好半天呢。接神,四大炖可少不了,一丝也别给我苟了啊。
男主人应了一声,返身摸了那只铝盆,趿拉着一双脏巴拉唧的棉拖鞋推门出来。随着门开,吱吜一声,屋子里的灯光映衬下,带出一团湿漉漉的水汽。
水汽被灯光照着,把男主人模糊的人影折射得高大魁梧。脚步声越来越近。咕咕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在没有月亮的夜色里显得模糊不清。
我紧张地站起来,环视左右。围栏很高,比那棵14曾经站过的橘树高出很多。而且,我虽然腿脚麻利,但若是论到上蹿下跳,比14要差得远。
男主人已经很近了,手上的铝盆已经高高扬起,似乎随时要当的一声敲响。
咕咕从嗓子里拨出一声尖尖的叫声:好吧,看来这回谁都救不了你了。
我跺跺脚,反倒不那么紧张了,紧绷着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有啥大不了的,我见过了四十几次离我而去,不差这一次,虽然这一次的主角换成了我。
哪怕只是一只鸡,也要死得有尊严。
远远的,炮仗响得越来越密集了,鼻子中灌满了硫硝的味道。
午夜将近了。
女主人从屋子里冲出来,破锣的嗓音又一次传过来:人多,儿子又要补血,一只怕是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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