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途经惜字村,那儿有个远房亲戚,我叫她翠儿姨。
因思自打离开家乡就再没见过她,便决意顺路看看。
眼下这里虽则添了不少新房,村路却还是老样儿,曲折,逼仄,坎坷不平,污水凝做的冰在凌乱的辙痕里发亮。
翠儿姨家宅子也还是老样子,只变得更旧了,墙头屋瓦枯草戟立,半掩的街门,当年大队喷涂的伟人头像依然可辨。
天井里边,姨父手植的花椒叶上蒙着层浮土,三十年了,那棵孱弱的老枣树就像一点儿都没长大。一只母鸡静悄悄走来,歪着脑袋,用黄色的眼珠看我。
我叫了声翠儿姨,没动静,又叫了一回。厢房里一阵悉瑟,走出位老妇人,颤巍巍扶着门框,愕然地打量着我。
我的心中不觉一震,又叫一声,她的目光亮了一下,手脚也动起来:五儿,是俺的五儿吧,高了,胖了……你三妗子秋里殁了,你知道么。
我说,知道,路远,回不来。她点头道,出门在外不容易呀。我娃也可怜,再没个垛人了。
我说,你糊涂了,不是还有你嘛。
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道,你坐,我给你烧些热水,洗把脸,这就做饭。
我说,姨你不要忙了,我坐坐就走。
她愣住了,喃喃道,这就要走?
我掏出事先备好的几张钞票说,姨你留着买些吃喝。
她说,不要,姨有钱。我只想叫我娃再吃一顿姨做的饭,下回来怕就见不着你姨了。
说着把脸转向一边。
我的心底涌上一缕酸楚,遂改口道,那我吃了走吧,我最爱吃姨擀的哨子面。
她笑了,点着头说,姨知道。拎起看着眼熟的一个黄铜脸盆,朝灶火间走去。
我跟在后面问,俩娃都好么。她说,秀抱孙子了,仨月半年难得回来一趟。文阁十年前走了广东,逢年过节不忘捎钱回来。娃们不容易呀,我自己手不残腿不残的,不要他们操心。
我望了望水瓮,瓮底是干的,蒙着尘土,桶里倒还有水。
我把水倒进锅里,拎着桶去了后院。姨父在世时是个精干的庄稼汉,靠着自己一人之力,在后院菜园子里挖了口井,装上了床子、辘轳。
翠儿姨说,绞一桶够了,一个人用不了多少。
我没吭声,把瓮涮净,水装满。这才看见案板旁的一只碗里斜搁着把牙刷,刷毛都秃了。
与家乡老一代农民不同,翠儿姨当年就有刷牙的习惯。
我说,姨你先忙,我上街门儿转转。
她说,你去吧,这些年老的老了,走的走了,你叫得上名儿的没几个了。
我在村里走了个来回,没遇上一个熟人,于是进了那家开了很有些年头的杂货铺,买了些吃喝、毛巾、香皂、牙刷、牙膏、洗衣粉。
当年翠儿姨是出了名的漂亮媳妇。姨夫去世早,俩娃她一人带大。长辈们也劝她改嫁,却终于没嫁。半年仨月,她必拖儿带女来到省城,在我家住两晚,背些棉花、家做的布鞋、鞋垫儿去黑市上卖。回去时换些针头线脑之类杂物,倒腾点儿零花钱。
“四清”时工作组有个名叫老梅的看上了翠儿姨,一来二去就有了闲话。结果老梅被召回,听说后来丢了公职。翠儿姨自此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儿女们对她这段历史亦很不以为然。
我把东西放在堂屋桌上,刚回到灶火间就楞住了。
开水在铁锅里沉吟,灶门口余烟袅袅,案板上放着洗净的青菜,一小碗鸡蛋,面也和好了。翠儿姨系着围裙挽着袖子,正在烫那只母鸡。见了我笑笑说,乡下没啥好吃好喝,这鸡老了,杀了给你补补身子。
我说了声“你胡闹”就哽住了。翠儿姨利索地摘着鸡毛道,看你说的。姨老了,啥都不缺,啥也都舍得。只是难得见到一个亲人,说一会儿话。杀只鸡算啥,你来看姨,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