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 • 过年】20、铜臭 [复制链接]

夸克

主楼

发表于 2023-12-23 10:1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夸克于 2023-12-24 20:16 编辑

铜臭

二十四是个特殊的日子。风俗过小年，是春节期间真正全家团聚的一天。反是后来的三天大年，彼此忙着在家族、亲戚、同事、朋友处相互问候祝福。所以大巴山一脉，有廿四压三十的说法。

孔书明一早起来，忙着往窗台上挂那些腊鱼腊肉腊年货，往洗衣机丢昨天换下的脏衣服。伴随着洗衣机的一声轰鸣，开启了充满年味的幸福生活。全部整完，窗台上已挂得郁郁葱葱，恰挡住外面无天无地混沌刺眼的银白。

“还在下么？”菊花不知何时醒来，在被子里懒懒地扭动，“这雪已下了十几天，小军怕是回不来了吧？”

“没下，不过大半个中国都瘫痪了。”书明笑着说，“有什么关系呢，你家小军可是著名的阿飞。不是两个卵在下面吊着，什么时候不在天上！”

“你就贫吧，”菊花一边套衣服一边笑，“除了郎舅无好亲，除去栗树无好炭，他以后发达了，你这姐夫不一样光彩？”

“那是那是，希望如此罢。”书明边笑边往厨房走。心里却大不以为然，这宝贝小舅子能不给自己添麻烦，那就是大慈大悲阿弥陀佛了。

调调笑笑吃完早饭，该找车回老革命家过小年了。本地俗语，男三六女四二，人生一道大坎坎儿，书明正好本命年三十六岁。再过几天三十一过，这道坎就算跨过去了。早几天父母就打了电话来叫回老屋过小年，所有兄弟姐妹大聚一天，也不知是个什么讲义。

刚带上门，菊花又叫了暂停，非逼着进去换那件红色外套，说是既有帅气又有喜气。书明只好进去换了，边换边暗赞老婆贤良心细。其实菊花和自己一样，不务迷信，不喜过于鲜艳的衣服，叫自己换只为给两个老人点开心罢了。结婚这些年，虽是回去的少，却惹了一家族老小的信任疼爱。

换了衣服才走到门口，客厅电话又响起来。一听是小军，菊花也进了屋，叫按了免提，腻在书明身上听。小军说人已到机场，马上花高价打的回来，叫姐姐姐夫别走。书明一楞：现在京珠都二尺厚的雪，你怎么回得来？小军说哥哇，带着几十万的现金，哪能在这里久呆啊。书明望望菊花，菊花说，要不你回老屋去，我在家等军军？书明想想说算了，反正老屋今天有二十多人，够热闹的，我给爸妈打电话吧。

等到十二点多，小军坐出租进了院子。那边还在给司机付钱，菊花就站在阳台上喊，边催书明下去接。进了屋来，兄弟两个泡上茶就开吹，菊花在厨房忙活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听小军说今年还行，因奥运会的缘故，工程赶进度，价钱高，款子也现化。这才做了八个多月，快赚了两百多个。不由得喜上眉梢一会满满一桌菜端上来，菊花取了珍藏十年的茅台，看他们兄弟对挖。自己转来忙去象个店小二，心里却喜欢得紧。父母过世早，小军是菊花一手带大，自不免娇惯过度，从小就祸事不断。后来菊花结婚，又和书明商量着，想办法送他去读高职院，好歹混了张专科文凭。毕业找不着工作，又托了书明的五叔带上北京。混了两年自己出来单干，俨然也是一小老板的架势。现在看来，这兄弟一离了大人，自己就知道谋事谋生了。

一瓶酒喝了个把小时。喝完酒小军把大包小包清过来，这是给姐姐的，这是给哥哥的，这是给外甥的……菊花就一件件摊在地板上，象开了间精品屋。看菊花那样激动，书明也感慨起来，她哪是稀罕那些东西呢，她是故意要放大了自己的开心，去鼓励这个回头浪子。也不知小军是否明白他姐这片心呢。

最后小军交给书明一个牛仔包，拉开看是一摞摞崭新的百元大钞，一万一捆，三十五捆全用银行的纸带扎着。小军说：“今年天冷，有二十多人先回了，这是他们的工钱。都是老乡，拖久坏了名声，以后就没人跟你。工头工头，没了工人就是个鸡巴头。”菊花听到这话有点生气，顺手给了小军一个栗子。小军嘿嘿一笑：“外头习惯了，嘴脏，嘴脏，该打。

书明把钱放到卧室，又出来陪说了一会话，小军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听那铃声，也不知哪下载的十八摸，心里老大不快。原来也是几个在北京的同行，听说小军回了家，邀他去打牌。小军就说你们来我姐家，机关大院又安静又安全，外甥不在家，我姐姐姐夫正好搞后勤嘛。放下电话小军说：“哥，过完年你也上去吧，帮我管管人就行，一年给你三十万，抵得你做小媳妇看那些王八蛋眼色看五年了。”书明笑道：“想做那行早做了，我不喜欢。”小军说，也是，我们这是土匪行当。等下过来的几个，都在北京有点裆的，驻京办都拿他们当菩萨供着。你认识下也没什么坏处。

不一会听到敲门声，小军说来了，跑去开门，迎了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进来。书明打个招呼，耍了烟，菊花便把茶沏了上来。小军说，哥啊，你们休息会儿，我们在兵兵房里玩就是。

小夫妻开了电视，却满耳都是儿子房里传出的喧哗。听他们大口日腔地闹，不由暗自摇头。一会是桌子一声巨响，一会是一阵哈哈大笑，听他们聊天，也无非是谁谁赚了多少，谁谁的工地死人指标超了罚款多少，谁谁又包了北大清华的学生做几奶……书明菊花对眼一望，哑然失笑，附在菊花耳边说：“看你兄弟来往的朋友，就晓得他以后是什么样人。”

赌场不发骚，发骚就割包。也不知小军自己身上输了多少钱，才一个多钟头，跑出来问菊花要钱。书明说你进去吧，要多少我送进来。小军伸三根指头晃了晃，笑笑又关上了房门。

书明拿三万块钱进去，也站那里看了两圈。三百一铳，庄家绑三百，平家还每人跑三百。庄家擂一把，每人就是九百。妈的，要钱输啊。看了两圈，小军还是象个石女，怎么也开不了窠，书明就带上门退了出来。

四点钟，小军又出来拿了一万。边对书明笑，妈的，我这手没摸脏东西很久了，么昂还是这样臭！书明笑着说，背是暂时的，注意你的心态。火是人玩起来的。

五点半喊吃饭，里面就散了场。上了桌小军还在那里骂：“黄三儿，你他妈是有名的炮王，怎么今天就不点炮呢？害老子输了六万，龟儿子。”
黄三笑道：“牌玩精神色玩胆。你中午跟你哥对了那些酒，不输哪里飞？”

吃完饭大家散去，小军说我也走了。菊花还在奇怪，说天都黑了，你哪里去？这厚的雪，那山路有司机敢走？书明却晓得他们是要换地方继续，就叮嘱说：“小军你能玩就玩，张子捏稳点。不能玩别去，今天风不顺，蚂蝗爱叮老印子。” 小军说放心放心，才半斤酒，早醒了。又进房去，出来说：“我再带两万五去，身上剩五千了。这三万输完，打死也不搞了，那说明今天不是我的火。”

夫妻两个在又床上议论了一阵，你怪我不管，我怪你不管，相对摇头。才躺下，菊花又起来说：“你把小军的包拿来，我数数他还有多少钱在这儿。”

书明说：“数什么，三十五减去六万五就行了，都是银行扎好的。”

菊花却非要数：“他今天喝了酒，何况又有零的。我们得自己心里有数撒。”

书明拗不过，只好开了灯，在被窝里把那钱都倒出来。大数字一过目，菊花又要书明帮着把每捆都数一下，说是银行也有出错的时候。没奈何，也只好心不在焉陪她数着玩儿。一边发牢骚说：“你对小军比对兵兵还过得细，真是信你的邪。”

数着数着头就晕起来。书明说：“我胃不舒服，想吐。”边说边掀了被子，那钱就散了一地。还没到房门口，呕了一堆秽物。菊花吓得脸一变，赶紧扶到卫生间，自己却也头晕眼花吐了起来。

书明吐完，用冷水擦了脸，看见菊花趴在镜子前起不来，一脸冷汗。菊花说：“新钱油漆味重，怕是中了毒。我们赶紧打针去，马上就过年了。”

书明用热水给菊花擦了脸，拿大衣把两人一套，就相扶了去诊所。王胖子听说是数钱中的毒，笑得脸上肥肉乱抖。检查完毕，胖子说：“没大事，是体质过敏。主要问题还是出在胃上，开点养胃的丸子喝喝，呼吸下新鲜空气就好了。”菊花却不干：“不管问题出在哪儿，你给我们吊瓶吧。马上就过年，再小的毛病都马虎不得。我巴不得现在就好呢。”

胖子没奈何，只好开了些氨基酸葡萄糖之类，一人输了一瓶。走出诊所，果然觉得神清气爽。菊花就展开了自我表扬：“还是我英明吧，小障碍也得踩急刹。要是拖到过年胃还反，你爸妈不愁死才怪。”

上得楼来，书明还在摸钥匙，菊花无意手一扶，那门就开了。小夫妻一对眼，同时就出了冷汗。冲到卧室一看，被翻红浪，却不见了装钱的包。书明把被子一抖，飘出来一张崭新的百元红钞，旋两旋，落叶样坠到地上。菊花身子一软，滑到地板上，延时好几秒方才哭出声来。

机关大院住的都是同事，马上就惊来一屋子人。嘈嘈杂杂闹了半天，有人给派出所也打了电话。菊花整个人都傻了，嘴里不停念叨：“我们出去怎么没锁门呢？我们出去怎么没锁门呢？……”

书明也是米汤洗鸡鸡，整个糊了头。他对民警说恍惚记得自己锁了门的，却两个人都吐得昏天黑地，不敢确认到底锁了没锁。赶紧打小军的手机，急急赶了过来，派出所小张正给书明做讯问笔录。

书明把经过说完，签名按手印，小张就要告辞。走到门口，忽然念叨一句：“没听说数钱也能中毒的，怪事！”书明看见小军的脸色变了一变，更加阴暗起来。

人都走了，服侍菊花睡下。小军黑着脸说：“哥，喝会茶吧。”书明心里明白了几分，默然坐在沙发上。

小军说：“哥，你们真数钱数中了毒？”
“嗯。”
“奇怪。我一年数多少钱，倒从没中过毒，连气味都闻不到半丝。这样的事你以前听说过么？”
书明就恼怒起来：“你到底是么意思，想说么事撒？”
小军看书明发恼，很勉强地笑了笑：“哥，你们两个都中了毒，这也太巧了些。并且上诊所不锁门，也不符合你们的习惯性格。我们是兄弟，你要教训我也不用开这大的玩笑惊动公安撒。”

书明又气又急，站起来大声说：“我说的是真的！不信问你姐。”

却听房里咚地一声，原来菊花听见这话，从床上挣起来，又摔到地上。

书明扶了菊花出来，给她浓浓地化了杯红糖水。菊花有低血糖，一着急就犯晕。

小军也不说话，抽着烟，阴着脸看人。那眼神冷冷的，让书明想起他早些年的神情，不由得打个冷战。

沉默半天，书明说：“都去睡吧，很夜了。已经报了案，干坐也解决不了问题。”

小军说：“报案有个球用？现在的公安，能做么事？再说，这样希奇的事情，别人立不立案还是个问题呢。”

书明终于忍不住气：“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看你姐这个样子，是装出来的么？

我告诉你，就算破不了案，钱在我屋丢的，我以后还你就是。”

“好哇！”小军怪叫起来：“你还！我马上就给人发工资的。你拿什么还？你什么时候还？去年买这公家的便宜房子，你还借了五叔几万块钱呢。”

菊花一急，眼泪又下来了：“小军，你莫急。我和你哥一年工资有九万多，兵兵小，还没到用钱的时候，案子破不破我们都会还你的钱。你想想，姐要你的钱做么事？”

“哼，人心隔肚皮呢。”小军冷笑一声，“我哪晓得你们想做么事？现在的高利贷已经是四分半的息了，你总不能叫兄弟拿高利贷去发工资吧？”

“小军！说话要讲良心！我再穷也不会黑了你的钱去放高利贷！”书明终于忍不住吼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宝贝舅兄，居然会这样看他。

小军一下站起来：“你吼什么？你吼什么？昂？我怎么不讲良心了？你说！谁不讲良心谁死在腊月三十，好吧？！”

菊花听到这话，可是触了最大的禁忌。站起来伸手就要去打小军，却因为起身太猛，头一晕又跌到沙发上。手指着小军，气得说不出话来。小军走到门口，回头指着书明说：“腊月二十九我来拿钱，你看着办吧。”说完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这一夜都没有睡着，菊花在床上长吁短叹，一个劲责备自己。不该太过细了去数那些钱，不该太粗心了忘记锁门，不该打点滴耽误了时间，不该打小把小军纵惯得这样骄横……书明只好强笑了安慰，却又暗暗发愁。指望破案本就希望渺茫，何况那瘟神还下了最后通牒。唉！数钱数到人中毒，说给谁听也不信呐。偏这样的怪事就让自己赶上了！

展转到天亮，菊花又发起高烧，熬了一夜，整个人都变了形。面如土色眼窝深陷，看光景不去医院不行了。给老屋打个电话，不敢说得太严重，只叫兵兵就在爷爷家呆着，等妈妈好了再回家。放下电话，又找车带菊花进了市医院。到医院就住下了。

医生说这些年操劳过度，几号的病集体爆发，怕是春节都得在医院过。菊花一听，脸上愁苦更重，经霜了一般萎靡。躺在病床上话都说不出，只有落泪的劲。

在医院几天，天天打电话去派出所，却没半丝进展。回说年底盗案增多警力不足，等破了其他案，或许有希望牵出来。书明也明白那个意思，这是希望不大了。

年里无日子。虽是度日如年地熬，还是一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九。小军带了二十多人找到医院，说是这些老乡来要工钱。乱哄哄七嘴八舌的，吓得医院门卫都不敢拢来，只远远站在那里看。

小军说：“哥，你看见了吧？他们都说我是故意不开钱，哪有数钱中毒的巧事？”那些人就一起起哄：“就是，道士的妈给鬼日了，兴出这样的B奇。你再数着中个毒我们看看！”

书明也不晓得那些人是真找小军要钱的，还是小军请来的群众演员。那边一个病人，这边一群瘟神，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正无可如何，兄弟文明带了煲的汤来看嫂子。文明性格急躁，本就不大感冒小军，看他对哥哥指手画脚的不尊重就来了气。把汤一放，指着小军喊起来：“搞么事搞么事，你还有没得大小了？”两人一接上话就动起了手，没等书明上去扯，文明已经一头是血趴在地上，小军手里还拿着个输液用的铁架子。

人群一哄一乱，菊花在病房已知了个大概。及至尘埃落定，听说文明进了急救室，小军进了派出所，一口气再上不来。书明急急按铃，抢救半天才醒过来，却是眼神散乱，有白无黑，看看似乎有相了。书明又惊又怕，一夜不敢离身，裹着大衣在菊花病床边趴了一夜。

捱到天亮，书明被菊花打醒。见菊花气色大好，心情也轻爽许多。菊花絮叨良久，家里家外安排了一大堆事，还特别嘱咐书明文明不记小军的仇。书明一一答应。却听菊花又似发问又似自语地说：“你说，我们怎么居然就混到这一步了呢？”

书明故做幽默地笑道：“嘿，都是那该死的铜臭！咱以后，还有的是翻身呢。”

“铜臭？”菊花轻轻重复一下，忽然眼神大炽：“是了！都是我害了小军，我没有带好他呀！”说完眼神一散，嘴角涌出血来。

书明方才记起她刚才那些嘱咐，原来是回光反照了在安排后事。她大概已经知了不行，因是春节，不敢说得太明白。急叫医生来，忙活半天回春无力，人已经去了。

腊月三十，农历大年第一天。孔书明握着妻子冰凉的小手，鼻尖上恍惚又闻到那丝油漆样的铜臭。窗外，满世界无天无地的雪还在纷扬着，震耳欲聋除旧迎新的喜炮，也此起彼伏地轰鸣起来……

本主题由夸克于 2023-12-24 20:52 设置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