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拓麻落定
年前就想写某个粗糙的人,他是我小学同学。但没有写的欲望,或者说,基于某种感念觉得没有写的深邃意念或者说粗浅冲动。不耽误干别的,忙一点好,比如给某个小妖检查身体,或聊一些比如热狗已进窝,鸡蛋敲着门,之类的。
即使今天写,也不是说仿若佛祖那样在菩提树下顿悟了,只是觉得我看见他老婆的后美好时代,突然有了点恻隐之心,有一种我不写他不足以平民愤。被人忘掉也没什么,心里有一根刺拔不出来总是疼。老黄像一阵风,拂面之后就消失了,而且大多数时候只是在初中时候他帮我打了欺凌我的同学,这些散碎的记忆让我夜不能寐。
那几乎是一瞬间的情绪流动,如果用质量或速度去定义,几乎可以忽略到不计。但我失眠了,我为此感到惶惑,不知道怎么去写他更合适,不知道有没有价值,我甚至想了他老婆应该有追求后美好时代的权利。
老婆说,快点来。
我赶紧上去。
然后她睡了,而我又想黄忠和他老婆。
黄忠死的那天,我刚好在整理拖欠各工程队工程款的明细帐目,委婉点叫应付款及年度应付工资总额。有人给我打电话,说,你老乡老黄坠楼了。又有人给我打电话说,电仪队的老黄是不是你老乡,死了。两件事,一个是赶紧给银行打招呼,准备一些现金。一个是你通知安全专工来我办公室看看这是咋弄。我答应了但没即刻起身,抬起头望望窗外杂乱有序的工地,然后定睛于某个塔吊,似乎黄忠必须躺在那里,似乎这个日子是老天爷早就谋定的。
老黄死的日子挺好,在南方属于小年,在北方第二天是小年,然后刘总就急了。
他不是第一个。今年已经是第三个了。我没深度参与但我准备了充足的现金。老黄这事估计也是私下和他老婆协商给点钱。一百万可以买一条命,从某种意义上说,命的价格其实很具体的,是可以量化的。我甚至想到了电视剧里被老蒋悬赏十万的大洋,光闪靓丽,沉甸甸的。
不相干的人被呵斥,略微有关系的给点钱闭嘴,然后就没事了。然后让俩小姑娘把写着打击恶意讨薪红色幛幔挂在办公区最显眼位置,然后人就散了。
老黄和老刘一样,或者跟老张一样,走没走就像来没来,轻轻一阵风,匆匆一粒砂,就这么沉寂了。墓碑算什么,花圈算什么,一年之后你再去看看,鸟也没有。十年之后,谁还记得什么鸟。早知道会有一百万,何必要聚众讨薪呢?我对这个逻辑也很无奈。至尊宝不带上紧箍就没有非凡之力救活紫霞,戴上了紧箍只能像狗一样离开紫霞。这种逻辑背反,老黄大概也很清楚。不知道他抽了多少包红塔山才想到他自己认可的美妙一跳。
工地继续喧嚣,欢笑过后也哟哟累,烟酒女人得得得。就算是要过年,似乎每个人也没把过年都当回事。有人喝醉了会说,活着这么难,死了给一百多万,我也死去。
有人说,那你媳妇可归我了哦。
给你,给你,谢谢。
醉其实是个姿态,哪怕穷着也不愿死去,也得像驴一样活着,像狗一样活着。
其实当下一想也未必。用一种状态换取另一种这辈子都在追逐的状态,或许老黄都想好了。只是他在思忖某种状态的时候,一些衍生的状态想了么?比如他会想到老婆改嫁,但她嫁给谁,他能决定么?
比如他会想让两个闺女上个好大学,但然后呢。他能想到的属粗线条思维,不会细致到俩闺女让一个优雅男人搂住且怀孕生子,然后给外孙或外孙女起一个优雅名字。
我曾想,就算他活着,他也挡不住俩闺女有自己的生活轨迹,甚至会容忍老婆和她的老板疯癫。如果从某种角度去胡思乱想,死了和活着没什么辩证上的距离。老黄想开了,死和没死就一线之隔,我甚至想说,死得好。
老黄和我说话不多不是因为他木讷,而是他不知道怎么说合适,我们之间甚至没有一次像样的饭局可以交流。有的只是看上去像偶遇的闲聊。他知道他老婆当闺女时候就和那个谁好,结了婚之后也没有断过。他老婆也不避讳他,有时候会和他讨论那谁比他的凶猛,还有那谁比他的威武。他和我说总是低着头,然后轻柔地吐着烟圈,但他从不说俩闺女怎么样。
其实我明白,在无奈的时候做鸡也不是多么羞耻的事,至少她们在努力养活自己,至少在用最原始的技术谋生。但我想,如果老黄从小养大的俩闺女从稚嫩天真到风月无限,这是他想要的未来吗?不是又能怎样,他改变不了什么。或许他死了,就算改变不了老婆的生活逻辑,但可能会改变两个丫头对生活的态度,估计也不好说。我劝他的话很苍白,至少在事后想想,那些话是多么幼稚。都在江湖飘,挨过很多刀,有些话真不该说。
他老婆并不是那种人尽可夫的淫虫,老黄说他老婆英子只是看不上他而已。老黄说勉强维持两可两不可的婚姻也不知道出路在哪儿,不说脸要不要的弯弯儿,活着几乎就是累赘了。即使老婆和别人睡,即使往后会一直和别人睡,即使俩闺女吃年轻饭,他大概也忍不住要对她们笑最后一次,也可能用他自己能听见的微波频段喃喃,我尽力了。
老黄大概是个明白人。他对某种思维的放任会早晚让他解脱,无非是某个合适的时候即使被夏利撞了,也挣扎着让宾利雅致撞一次。他不能被某个队的电极送走,必须是总公司的彩旗下殒命。我知道太洞悉人性就会痛苦,难得糊涂能安神。我想忘掉老黄。
直到某天看到他老婆和俩男人在湖心岛大笑狂欢大口吃肉,我心里的酸楚再次被硫酸或盐酸点燃。
我怕认错人,仔细去看了,真的是英子。
英子问我看什么。
我说钱包丢了,找找。
那俩男人不算精致,但夸了我:神经病。
我在回家的路上就打好了腹稿,然后决定在老黄的墓碑前说说我的感受。你让我难过,但我不能让你难过。你老婆没有和别人大口吃肉,在家弄十字绣。你俩闺女已经变好了,都在山西清徐做醋。你若不信这是我编的,爱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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